 關(guān)于我奶奶，不要說是我了，就是我父親也不認(rèn)識，因?yàn)樵谖腋赣H四歲的時候，我奶奶就過世了，正是一個青春最美好的年華，終年二十六歲。 一襲深藍(lán)的旗袍，一雙精美的繡花鞋，筆直地躺在門板上，是留給我父親唯一的記憶。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只留下數(shù)張零星泛黃、雋秀工整的詩詞紙片。同時帶給我父親的是一個悲慘的童年時代。 父親對他母親沒有太多記憶，因?yàn)?，我每次問及，父親只會反復(fù)地重復(fù)：“深藍(lán)的旗袍、繡花鞋、睡在木板上，很修長?！蔽乙仓挥性谖业男敔敚ㄎ覡敔?shù)牡艿埽€有本族年長的老人的零零碎碎的敘說中，奶奶的輪廓在我腦海里漸漸清晰。 當(dāng)時，奶奶和爺爺?shù)慕Y(jié)合也算是“郎才女貌”的那種。我爺爺在當(dāng)時也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一手過硬的木工活，更寫得一手俊秀飄逸的字。幾十年過去，我爺爺雖然年已古稀，但我仍然能感覺到他年輕時是一個外表俊朗、情致儒雅的人。 奶奶出生在一個外地遷移的窮苦家庭，而她卻在當(dāng)時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子。按理說像她的家庭背景是沒有能力讀書的，而她的學(xué)問卻恰恰來自于她的家庭出身。 我奶奶老家原來是外地人士，一家人靠做篾匠活計(jì)為生，常年在外流浪打零工，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某年流浪到離我們這里不遠(yuǎn)的一個破庵，才安頓下來。而這個破庵白天是一個私塾先生授課的地方。 私塾先生看我奶奶聰明伶俐，就破例不收錢收我奶奶為學(xué)生。我奶奶聰明好學(xué)，在文學(xué)方面有很好的天賦，成績出類拔萃地好，老先生對我奶奶也鐘愛有加，所以對我奶奶更是傾力相教。  有人說我奶奶在學(xué)識才情上勝出我爺爺，有時我爺爺剛說出上聯(lián)，我奶奶就可以工整地對出下聯(lián)。估計(jì)在那時，吟詩作對也是他們一種生活樂趣。因?yàn)槎际寝r(nóng)村人，能斷文識字的男人都很少，不要說是女人了。所以我奶奶的才學(xué)在當(dāng)時是極為少見的，這些往事至今還有人提起，有些對聯(lián)現(xiàn)在還有人記得一二，說我奶奶是一個奇女子。 還有奶奶的一手女紅，在我們這一帶也是非常有名的。那時由于家境貧寒，我奶奶把自己繡的繡花鞋之類的物品，寄放在繡品店里賣，很長時間都賣不出去，就去看究竟。原來店家把我奶奶的繡品放在展覽柜做廣告，只讓看，不賣?？上攵?，奶奶的一手女紅有多好了。 奶奶心地善良，一生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我奶奶嫁過來時，我爺爺?shù)哪赣H很早就去世了，我小爺爺最小，所以他對沒有母愛和家的溫暖的感受是最刻骨銘心的。 自從我奶奶過了門，我小爺爺就過上了有娘的日子，只要我爺爺有吃的，就有他的份，從來沒有少過一回。給他做衣納鞋，一年四季，年而復(fù)始，從沒間斷。 后來為了小爺爺有更好的出息，就拜托村上在上海做工的老鄉(xiāng)，把他帶到上海謀生計(jì)。臨行前，我奶奶日夜為他趕制新衣、納新鞋。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自己哭成了淚人。就像送別自己的孩子一樣。 每當(dāng)想起她的小叔子時，就對著臨別的村口嚎啕大哭。旁人都紛紛不解，因?yàn)樵谀莻€缺衣少食的年代，家里少一張嘴，就是少一個負(fù)擔(dān)，但我奶奶沒有把她小叔子當(dāng)累贅。于是，她把對小叔子的憐愛和思念都系在了手中的千針萬線里——做了一雙又一雙的鞋子壓在箱底，以備我小爺以后的穿戴。 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  在那個交通閉塞的年代，他們無法和現(xiàn)在的通訊一樣方便。當(dāng)我小爺爺學(xué)藝歸來，憧憬著和他嫂子團(tuán)聚時，我奶奶卻與世長辭了。小爺爺在我奶奶墳前長跪不起，哭得肝腸寸斷。 以后的很多年，只要我小爺爺回來，必不可少的就是去我奶奶的墳前祭奠，寄托他對嫂子的哀思。我小爺爺把缺失的母愛都寄托在我奶奶身上，一生未變。因?yàn)樗麑δ赣H的記憶是模糊的，只有我奶奶對他好的感受是清晰的。 而每次提及我奶奶，都會言語哽咽，眼含淚花。他們不是母子，卻情同母子。我奶奶為他做的一雙雙布鞋是留給他最后、也是永遠(yuǎn)的懷念。以至我小爺爺參加工作好多年，他還一直穿著我奶奶為他做的布鞋。 小爺爺很少聊起他的母親，卻經(jīng)常會提起我奶奶，用他的話說：“沒有嫂子，就沒有我的今天?！?/span>正因?yàn)檫@樣，小爺爺一家對我們一直照顧有加。這么多年，猶如甘泉，源源不斷，不曾停息，以報(bào)答我奶奶生前對他的好。我想，這也許是我奶奶當(dāng)年做下的好事，留在后人身上的福報(bào)，也是留給后人對她的一種念想吧。 關(guān)于我奶奶的死，在當(dāng)時是頗有爭議的，也帶有一定的迷信說法。據(jù)我村上年長的說起，在我父親三歲時，我奶奶又懷孕了，我父親像著了魔一樣哭喊：“不要生妹妹，生了妹妹你要死的！”任憑我爺爺打罵，恐嚇，我父親就只說這句話。后來還真的一語成讖。 村里年長的阿婆是這樣和我描述的：你奶奶懷孕時，她母親病重，于是就讓你爺爺一起回去看望，當(dāng)時可能你爺爺心情不好，虎著臉說了一句：“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回去！”拒絕了你奶奶，她又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就一人一邊哭一邊回了娘家。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要經(jīng)過一片很荒涼、很詭異的地方，那是她回娘家的必經(jīng)之路。 自從她回了那趟娘家，她母親的病奇跡般地一天天好起來，而我奶奶卻一天天開始生病了。有人猜測是那天晚上遇到了邪氣，也有人說是她母親身上的病轉(zhuǎn)到她身上去了。甚至我爺爺請當(dāng)時我們這里很有名的算命先生為她算卦，算命的說：“這人要過了某年某月某日，才能算是你的妻子?！比螒{我爺爺為她四處求醫(yī)、做法事都無濟(jì)于事，我奶奶就在算命先生說的那一天“走”了。  就在奶奶生下女兒沒多久，她就對她的小姑子鄭重地交代好后事，還很神奇地說出自己“走”的日期和時辰。在當(dāng)時真的覺得不可思議。就在當(dāng)年的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四，奶奶穿戴好自己早就做好的旗袍和繡花鞋，手里攥著一方蘭花帕，安詳?shù)亍白摺绷耍粝乱粋€四歲、一個僅幾個月大的一對兒女。沒過多久，女兒也跟隨她去了，留下我父親一人飽嘗了顛沛流離、人間辛酸的幼、童年時代。 都說我奶奶是得了邪病死的，最早，我對這個詞很陌生，慢慢長大了，才對這個詞有了些許了解。也對我奶奶的死有了另外一種分析和見解：可能我奶奶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在她的情感世界是容不下一點(diǎn)瑕疵的，也許當(dāng)時我爺爺?shù)囊痪湓挘瑢Χ喑钌聘械哪棠痰乃酪蚱鸬搅送撇ㄖ鸀懙淖饔谩?/span>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村里有年長的總細(xì)細(xì)打量我的容貌，說我像極了我奶奶。也因?yàn)檫@樣，他們總是在我面前說起我奶奶。而我總是很細(xì)心地聽他們講述我奶奶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雖然那時我還很小。 偶爾，一個容貌端莊、眼神略帶憂傷的年輕女子在我夢境浮現(xiàn)過。我估計(jì)她就是我奶奶。冥冥之中也覺得自己和她有許多相似之處：一樣的多愁善感，一樣的溫柔善良，一樣的心高氣傲，一樣地喜歡文學(xué)、古詩詞。雖然在才學(xué)和容貌是無法和我奶奶相提并論的，但多少我在我奶奶身上捕捉到一點(diǎn)自己的影子，也覺得冥冥之中，奶奶用她的方式在她的后人身上有著些許另外的一種延續(xù)。 我也總覺得我自己的眼前或背后總有一雙帶有靈氣、又略顯憂郁的眼睛在默默地看著我——那就是我奶奶。雖然此生從未謀面，可又如此熟悉和親切。 我很懷念她，她在天國，我在塵世，我們就這樣隔世相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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