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堂吉訶德》
2019年出版的《朱光潛年譜長編》收有朱光潛寫給長子朱陳(式粵)的30封信,第一封信內(nèi)容是朱陳有意翻譯《堂吉訶德》(Don Quixote),托朱光潛購買借閱英譯本。原文如下: 式粵: 上周到國際書店看了一下,沒有你要的書。東安市場中原書店有一本舊的,美國出版,但沒有標譯者名,所以沒有買(價:4.50)。 今天到圖書館借出了三種譯本,其中Puturar的是新譯,你最好把后面的Notes摘抄下來,那對翻譯會有很大的幫助,這種書借的不多,但一旦有人借,圖書館就要索回。Orurshy的譯本借的人少。如無人借,到暑假后還都可以。 DonQuixote是否已有人在譯,你宜打聽清楚,最好直接與人民文學出版社(與作家書店是一回事),通信接洽(先寄譯樣數(shù)千字),戴望舒從前有上部譯稿,去年晤葉君鑒(即馬耳,外文出版社編輯),他說在譯,沒有問他是否是上部。 書到回信。 潛23日 信中三處釋文明顯有誤,最后一句的“葉君鑒”應為葉君健,第二段的外文人名應為Putnam和Ormsby,即《堂吉訶德》英譯者Samuel Putnam和John Ormsby。兩人的譯本分別在1949年和1885年問世,故而說“Putnam的是新譯”?!吨旃鉂撃曜V長編》作者宛小平將此信系于1960年11月23日,稱朱陳“在合肥師范學院外國文學組任教”,但從信中內(nèi)容來看,這一時間背景不準確。 《堂吉訶德》是上下兩部的鴻篇巨制,上部52章,下部74章。到上世紀30年代,這部名著已為中國知識界熟知,出現(xiàn)了以林紓與陳家麟合譯的《魔俠傳》為代表的多個節(jié)譯本,均為轉(zhuǎn)譯。1935年戴望舒留法歸來后,胡適代表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請他從西班牙原文翻譯《堂吉訶德》,約定每月交稿3萬字。戴望舒將書名譯作《吉訶德爺》,態(tài)度嚴謹,作有大量注釋,但因戰(zhàn)爭爆發(fā)譯事中斷(一說已完成),未能出版。按月寄給中基會的原稿不知下落,只有前22章部分殘稿存世(參見施蟄存《〈戴望舒詩全編〉引言》《詩人身后事》)。1935年,傅東華也開始翻譯《堂吉訶德》,主要以1742年杰伐斯(Charles Jervas)英譯本為底本,在上海生活書店的《世界文庫》叢刊連載過部分,名為《吉訶德先生傳》。后傅東華完整譯出上部52章,1939年由戰(zhàn)時遷往長沙的商務印書館出版。這一譯本廣為流傳,上海商務印書館1950年4月發(fā)行了第五版,也是最后一次重印。同年9月,第一屆全國出版工作會議確立了出版專業(yè)化、分工合作的方針。商務印書館的業(yè)務范圍調(diào)整為科技類,出版部遷往北京,后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合并。中央級的文學類出版機構(gòu)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51年成立,作家出版社為人文社1953年起使用的副牌之一,版權(quán)頁上的社址都是東四頭條胡同四號。朱光潛說人民文學出版社“與作家書店是一回事”便是此意。1954年9月,作家出版社用商務印書館原紙型重版了《吉訶德先生傳》,改為精裝本,刪去原序和后記,譯者改署筆名“伍實”。傅東華是上世紀30年代文壇活躍人物,但在魯迅筆下形象不佳,隱去真名應是對其身份的顧慮。而再版這半部譯作,是出于對《堂吉訶德》中譯本的現(xiàn)實需要。 1950年,蘇聯(lián)主導的國際組織“世界和平理事會”在波蘭華沙成立,中國也派代表參加。次年,世和會發(fā)起“偉大的文化周年紀念”,號召每年紀念適逢誕辰或逝世整周年的名人,傳播有助于和平進步事業(yè)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1952年的四位名人是雨果、達芬奇、果戈理、阿維森納,1953年為哥白尼、屈原、拉伯雷、何塞·馬蒂,1954年為菲爾丁、契訶夫、德沃夏克、阿里斯托芬。到1955年,在席勒、密茨凱維支、孟德斯鳩、安徒生四名人之外,紀念對象擴大到作品,包括惠特曼《草葉集》、塞萬提斯《堂吉訶德》和印度阿旃陀壁畫。中國積極響應世和會號召,每年舉辦展覽會、報告會、音樂會等一系列紀念世界文化名人的活動,成為對外文化交流的窗口,也推動了相關作品的翻譯和研究。1954年,羅念生與楊憲益、周作人(署名周啟明)合譯的《阿里斯托芬喜劇集》由人文社出版,扉頁標注“紀念世界文化名人阿里斯托芬誕生二千四百周年籌備委員會特印本”。同年作家出版社重版的《吉訶德先生傳》書衣上印有“世界名著'草葉集’出版百周年、'堂·吉訶德’出版三百五十周年紀念大會籌備委員會”。1955年,人文社又將楚圖南舊譯《草葉集選》修訂再版,精裝本扉頁也印有相同字樣,均是用于紀念活動。 1955年11月25日,《草葉集》出版100周年、《堂吉訶德》出版350周年紀念大會在北京首都劇場舉行,中外各界1300余人出席,由茅盾主持,周揚和美國來賓、西班牙來賓都做了專題發(fā)言。同日,北京圖書館還舉辦展覽,展出十一種語言的《堂吉訶德》版本。大會前后,各大報刊發(fā)表了多篇評論,將《堂吉訶德》定位為塑造典型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具有人民性,反映階級矛盾,充分符合上世紀50年代文學審美。高規(guī)格紀念《堂吉訶德》的熱潮中,一直闕如的中文全譯本也成了外語工作者的目標,朱光潛信中提到的葉君健便在為之努力。葉君健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外文系,愛好世界語,筆名“馬耳”源自他早年用世界語發(fā)表的作品。1945年,葉君健進入劍橋大學研究西方文學。旅英期間,他數(shù)次赴歐洲游歷,自學了多門外語。1949年底回國后,他到文化部對外文化事務聯(lián)絡局工作,并創(chuàng)辦英文叢刊《中國文學》,旨在將中文作品譯為英文向國外宣傳,1953年調(diào)入新成立的外文出版社。1955年4月,葉君健從丹麥語譯出的《安徒生童話選集》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刊印,作為安徒生誕辰150周年的紀念。這一年,他還撰有兩篇評介《堂吉訶德》的文章,已著手翻譯。有著豐富翻譯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葉君健應是繼戴望舒后最有希望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貢獻出一部經(jīng)典譯本的人,但他也未竟其功,原因是人文社給出了否定意見。 1957年鳴放期間,葉君健在《文藝報》發(fā)表《談文學翻譯的勞動》,重點討論出版社對待翻譯的不合理態(tài)度,批評有出版社不了解譯者和作品情況就盲目約稿,對譯稿只是“抽查一下”,“單憑個人的愛好,扣扣字眼就定取舍”。又以自身經(jīng)歷為例說明編輯審稿的草率:“兩年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審我譯的'堂·吉訶德’的一部分初稿時,曾經(jīng)兩次正式用公函指出我的分段不符原作。事實上,兩三百年以前的作品是很少分段的,正如我們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原先并沒有什么分段一樣;分段完全是后來由校訂者或譯者主觀地作出來的,根本談不上符合不符合原作?!焙馁M心血的譯作束之高閣,葉君健耿耿于懷,1983年在《關于文學作品翻譯的一點體會》(后改名《談文學作品的翻譯》收入文集)中更詳細回憶道:“五十年代初期,有個出版社約我翻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我所根據(jù)的是西班牙皇家學院通訊院士、巴塞龍那大學文學教授馬丁·德·里克爾(Martín de Riquer)訂正的,一般西方大學用作教材的版本。我譯完了第一部,第二部也譯了好幾章。出版社要我送一部分譯稿去審閱?!钡霭嫔鐩]有懂西班牙語的專家,只根據(jù)法譯本和英譯本審稿,發(fā)現(xiàn)葉譯同英譯相近而同法譯相差太遠,認為法語和西語兩種語言應更接近,由此斷定譯文不準確。葉君健認為審稿人使用的Putnam英譯本忠實原著,而Francis de Miomandre的法譯本將原文隨意支解,以此為標準審閱中譯文便造成誤判。他未完成的譯稿在文革時全部被毀。 朱陳1951年從安徽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到東北人民大學工作。當時這所學校剛從干部訓練班改辦正規(guī)大學不久,專門培養(yǎng)財經(jīng)政法人才。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diào)整,計劃將東北人民大學建設為文理兼?zhèn)涞木C合性大學,從外地抽調(diào)了一批骨干來充實師資。北大中文系資深教授楊振聲被調(diào)往東北人大主持創(chuàng)辦中文系,同時從北大調(diào)來的還有馮文炳(廢名)和兩位青年教師。楊振聲和廢名上世紀30年代都是“京派”文學同人,1937年曾與朱光潛一道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東北人大成立中文系后,朱陳也轉(zhuǎn)入任教,負責外國文學。他將興趣投向《堂吉訶德》,想要動手翻譯,應在這部小說成為熱點之后,最可能的時間是1956年。1956年1月,中央召開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號召“向現(xiàn)代科學進軍”。知識分子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大為改善,在鼓舞之下積極投身研究,科學文化事業(yè)迎來繁榮。各高校紛紛舉辦科學討論會,制訂科研規(guī)劃。1956年4月,高等教育部將各校教師上報的選題匯總刊印,其中朱陳的研究計劃為“歐洲文藝復興期文學”。次年4月編印的《1957年全國高等學??茖W研究題目匯編》收有朱陳的兩項選題,一是在1957年上半年研究“宗教迫害在《堂·吉訶德》創(chuàng)作上的體現(xiàn)”,二是用1957年全年進行“《堂·吉訶德》第二部翻譯”。朱光潛信中說,從圖書館借出的英譯本“如無人借,到暑假后還都可以”。若此處釋文無誤,這封信似應寫于1956年春季,而非《朱光潛年譜長編》記載的11月23日。11月借書,到次年暑假后相隔近一年才歸還,未免不合情理。 在1957年的高校研究選題中,除朱陳外,武漢大學教授朱君允也計劃翻譯《堂吉訶德》下部。朱君允1920年代從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畢業(yè),到美國布林莫爾學院留學。1942年,朱光潛在樂山武漢大學任教務長時,將她聘往武大擔任女生管理,并在外文系兼課。朱君允從此留在武大。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武大外文系英文組合并到中山大學,只保留俄文系,朱君允轉(zhuǎn)做行政工作。知識分子的春天到來之際,她也想要回歸專業(yè),同樣瞄準了這個中國翻譯史上的空白。但1957年的政治形勢逆轉(zhuǎn),《堂吉訶德》的翻譯隨之成為泡影。朱陳1958年調(diào)往新成立的合肥師范學院,也沒能實現(xiàn)這個對他而言顯得不切實際的計劃。 1959年3月,人文社出版了傅東華譯《堂吉訶德》全譯本,上部將舊譯全面修訂,下部為新譯,仍據(jù)英譯本譯出?!短眉X德》在1959年已有全譯,也可見朱光潛這封信不是寫于1960年。1958年,中宣部指示編選一套外國古典文學名著叢書,交與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負責,由人文社出版。后又增加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和外國古典文藝理論叢書,成立“三套叢書”編委會。編委會1961年制訂出編選計劃,外國文學古典名著叢書暫定120種,四年出齊,《堂吉訶德》也在其中,指定文學研究所的楊絳翻譯。楊絳晚年回憶,她在1956年出版的主人公為西班牙流浪漢的譯著《吉爾·布拉斯》受到好評,編委會于是將《堂吉訶德》的翻譯任務交給了她。她在比較英、法譯本后,決定從原文直譯,從1958年冬開始從頭學習西班牙語,1961年著手翻譯,但因文革中斷(見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1978年,首個譯自原文的《堂吉訶德》中譯本終于在楊絳手中誕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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