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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態(tài)度 | 傅小平:讓多余的羽毛隨風而逝——長篇小說長短之辯

 風吟樓 2023-07-07 發(fā)布于廣東

主持人語

討論“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之前,難以對另一個潛在的話題視而不見,即“到底寫多長才算是長篇小說”?對此多為約定俗成。參考目前一些主要文學獎項的評選規(guī)則,是將版面字數(shù)13萬的小說算作長篇,大約相當于Word文檔的10萬字。而具體到作家筆端的篇幅控制,一直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那么討論“長篇小說究竟該寫多長”似乎是一個“有技術難度”的問題,其難在于標準的不確定,也關于創(chuàng)作自由,更進而,附加了時代審美的變遷。
之所以聚焦這一看起來難以討論的話題,仍然要回到文學現(xiàn)象的凸顯。在注意力最為匱乏也最為珍稀的時代,作家在長篇領域的耕耘尤為值得尊敬。這些西西弗斯式的努力,不但標志著作家的成熟,更似對消費主義、媒體社會、網(wǎng)絡世界等共同造就的無物之陣的突圍。
既然寫作長篇小說是一項顯而易見的艱苦勞動,我們不禁要問,“不得不寫”的動力源自哪里?有作家曾嘗試給出自己的答案:“作為小說家,我們的工作就是以小說對抗匱乏,拒絕遺忘,建造持久而且具有意義的世界。在文學類型中,長篇小說最接近一種世界模式。我們唯有利用長篇小說的形式,去抗衡或延緩世界的變質和分解,去阻止價值的消耗和偷換,去確認世界上還存在真實的事物,或事物還具備真實的存在,或世界還具備讓事物存在的真實性?!痹凇靶隆薄翱臁闭忌巷L的閱讀語境中,正由于長篇小說在文學形式發(fā)展過程中“不合時宜”的一面,寫作長篇小說才非常悖論地成為“最具時代性的一種舉動”。對此,應不難枚舉文學經(jīng)典和當下篇幅越來越可觀的長篇小說,引為印證。
至此,本期話題呼之欲出——“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作家、評論家張檸在相關話題中談到自己的見解:“寫那么長,100萬字,甚至更長,就能寫出命運的長詩嗎?不一定。寫短就不能寫出命運感嗎?也未必。長度是唬不了人的?!豆つ吕亍泛汀端埂げ紶柊汀范贾挥?2萬字,它們都不缺命運感和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那種細節(jié)堆砌,情節(jié)啰唆,語言嘮叨,下筆不可自休的寫法,是到了該深刻反思的時候了……”我們認為,長篇小說篇幅之長短也是時候好好審視了。
本期《有態(tài)度》欄目邀請數(shù)位作家、評論家參與話題,從寫作長篇小說的主體性、內在機制,影響長篇小說寫作的外部因素,以及閱讀長篇小說的理性判斷、感性經(jīng)驗等方面展開討論。

——欄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第四期

讓多余的羽毛隨風而逝

——長篇小說長短之辯

有態(tài)度 | 傅小平:讓多余的羽毛隨風而逝——長篇小說長短之辯

傅小平,1978年生,祖籍浙江磐安,現(xiàn)居上海。著有對話集《四分之三的沉默》《時代的低語》、隨筆集《普魯斯特的凝視》、文論集《角度與風景》。曾獲新聞類、文學類獎項若干。

最初界定長篇小說這個概念的人,敢情真是“大意”了。無論短篇小說,還是中篇小說,該寫多長,都既有上限,又有下限,獨獨長篇小說只給了下限,即約定俗成,或者說是大家普遍認同的,不少于10萬字。至于不能超過多少篇幅,則沒有限定,端看作者的寫作意愿,也沒有誰能給出標準。當然,沒有標準或許就是最好的標準。若是硬性規(guī)定,這個小說樣式恐怕也就剩下窮途末路了。
我雖然不贊成設立硬性的標準,卻也還是認為事物皆有一定之規(guī),即使沒有外在的標準,也有內在的尺度。這既是說大多長篇小說都有自身的規(guī)定性,并不是作者想寫多長就能寫多長;也是說讀者即使說不出什么明確的道理來,也會根據(jù)自己的閱讀感受對一部長篇小說做出判斷,究竟是短了,長了,還是不長不短剛剛好。就拿我來說吧,我讀《了不起的蓋茨比》,不覺其短;讀《追憶似水年華》,不覺其長。當然這只能代表我個人的閱讀趣味,或許舉過去年代的經(jīng)典小說為例,來對應當下語境,也著實是不合時宜。
所以我們似乎有必要談論,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因為這個時代是那么碎片化,即便我們再集中注意力,都難以全神貫注讀一部哪怕不怎么長的長篇小說;這個年代又是那么快節(jié)奏,我們再是慢著性子,都難以有耐心花很多時間讀完一部長篇巨著。我們止不住感嘆,今天真不是長篇小說的年代!事實是這樣嗎?也未必。雖然非虛構寫作有異軍突起之勢,我們也難說其風頭已蓋過了小說。而在虛構作品里,最受關注的還是小說,在小說這一門類里,關注度最高、最為讀者期待的,也還是長篇小說。何況著實有不少網(wǎng)友追讀動輒幾百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難道是這樣的超長篇發(fā)明了契合今天這個時代的審美規(guī)則?細想,不盡然,因為我也聽說很多人都是一目十行地讀,這反倒是證明,雖然這樣的超長篇讓人看得下去,但也大可不必寫那么長。
而就純文學領域來講,如果列一份“死活讀不下去的長篇小說”名單,讀者也能坦誠相告的話,大約有不少作品上榜,其中也大約會包括幾部頗受追捧的作品,誰讓作家們洋洋灑灑往長里寫呢。但是否真的寫短了,讀者真就能讀下去了?我也不時聽到反饋說,對一些短長篇讀不下去。相比而言,讀一部短長篇覺得不過癮,認為作者還得往長里寫的情況,倒是不怎么聽聞。照這么看,很多長篇小說讓人看不下去,或許不只是因為“長”。所以,如果不想把原因簡單歸結于時代和讀者,作家們不妨反躬自問,當真是非往長里寫不可嗎?
以我的閱讀,我覺得一些作家在寫作的認知和實踐上是有一些誤區(qū)的。譬如,細節(jié)對于小說至關重要,但在實際的寫作,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寫作中,有些作家卻總是有意無意把細節(jié)混同為情節(jié),而在情節(jié)設計上,往往是通俗小說更能出奇制勝,如此,動輒幾百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更受歡迎,就不足為怪了。所以有必要強調細節(jié),雖說細節(jié)是情節(jié)的仆人,細節(jié)的重要性,卻可以說是超過情節(jié)。缺少精準的細節(jié),人物難以立足,故事無從展開,情節(jié)缺少支撐。也因此,巴爾扎克說:“當一切的結局都已準備就緒,一切情節(jié)都已經(jīng)加工過,這時,再前進一步,唯有細節(jié)組成作品的價值。”巴爾扎克小說里的很多細節(jié),讓人過目難忘?!蹲窇浰扑耆A》同樣如此。尤其是對于寫作者來說,這部長篇巨著實在是死活都得讀讀。老實說,我迄今也沒讀完,但我負責任地說,翻開小說的每一頁,我都能津津有味地讀下去,我是在享受感官的盛宴啊,里面有太多豐富生動的細節(jié)。如果說一個或幾個細節(jié)足以為一部小說增光添彩,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細節(jié),則會讓整部小說熠熠生輝。何況,拉長小說篇幅的往往是情節(jié),而不是細節(jié)。如果作家們更多專注于刻畫細節(jié),而不是炮制情節(jié),興許就能自覺不自覺地把小說往精粹里寫了。
由此可見,對于一部長篇小說而言,沒有細節(jié)萬萬不行,但只有細節(jié)也遠遠不夠。豈不聞細節(jié)堆砌也是小說的通???細節(jié)要不是歸位于合理的情節(jié),不過是靜止的星辰;情節(jié)要不是融匯于合理的結構,也只是紛亂的河流;而結構要不是借助于堅實的邏輯,也將是搖晃的建筑。一部長篇小說,敘述邏輯松松垮垮,當然很致命。相反,有了堅實的邏輯,小說也很可能就有了歸途,它明白自己要走多遠。但一些長篇小說,在敘述邏輯上真是有問題的,作家們遵從的與其說是邏輯,不如說是“羅輯”,亦即網(wǎng)羅一些情節(jié)或故事,把它們按某種想當然的思路組合編輯起來。這樣,情節(jié)與情節(jié)之間,或者說故事與故事之間,就缺少必要的聯(lián)系,敘述“斷流”也就勢在必然。何況敘述邏輯必然關聯(lián)內驅力,一部缺乏內驅力的長篇小說,就好比一條缺乏源頭活水的河流,流不了多遠就干涸了,也難怪我們會讀到“半部小說”或“爛尾小說”。所以,作家們在下筆前和寫作過程中,都得好好盯緊了邏輯,這其實還是個修枝剪葉的過程。
但小說寫作,尤其是長篇小說寫作,并不是靠修剪就成了的。世上既有極簡的小說,也有繁復的小說,后者很多時候還需要添枝加葉呢。哪怕是以情節(jié)取勝的戲劇性的小說,也需要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閑筆,那是可以帶動呼吸,變換節(jié)奏的。而偏于描述的散文化的小說,恐怕就有更多閑筆了。再則重要如細節(jié)、邏輯,以小說整體觀之,也最好是如鹽入水,化于無形。比如杜拉斯的《情人》,如果非得追究其中隱含了什么邏輯,恐怕也只能說是情感邏輯,飽滿的情感真是可以讓一部長篇小說生氣淋漓、汪洋恣肆啊。今天的一些長篇小說,只怕是情感單薄,更有甚者不是感情泛濫,就是無病呻吟。再比如昆德拉的《不朽》,大約主要遵從的是思想邏輯,這也是有些長篇小說所缺乏的。當然,讀者其實從來都不怎么苛求作家有思想,只是當他們費心費力讀完一部長篇小說,多半會問問自己為什么要讀它,這就必然關聯(lián)一個作家為什么要寫它,以及能否把“為什么”真真切切地傳達給讀者。而作家們想清楚“為什么”的過程,便是思想提煉和視野聚焦的過程,也是越來越彰顯寫作的主體性,過濾掉無足輕重部分的過程。這就好比是鳥梳理翅膀,當多余的羽毛隨風而逝,身子也就隨之輕快了起來。
說來天底下真沒多少新鮮事,也沒多少新現(xiàn)象,長篇小說該寫多長,是很多年前就有過討論的。正因為總是聽到把長篇寫短的呼吁,莫言才慨然寫下那篇擲地有聲的《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他說:“長度、密度和難度,是長篇小說的標志,也是這偉大文體的尊嚴?!蔽沂琴澩摹Kf:“沒有二十萬字以上的篇幅,長篇小說就缺少應有的威嚴?!蔽乙彩潜容^贊同的。而這威嚴,顯然來自于一篇小說有必要寫二十萬字以上,所以他強調:“把長篇寫長,并不是事件和字數(shù)的累加,而是一種胸中的大氣象,一種藝術的大營造?!彼f得真是再好不過,但要說清楚是怎么個“大”法,可不容易。我倒是忍不住建議把密度、難度作為長篇小說該寫多長的前提。《追憶似水年華》很長啊,洋洋灑灑300多萬字,但因為普魯斯特的寫作有密度,更有難度,讀著也就不覺得寫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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