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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晚報夜光杯2023.7.20

明月清風我  東坡消夏歌

大詩兄

一

宋元祐五年（1090年）夏秋之際，蘇軾在杭州任職，與袁轂等友人游山玩水時，不時唱和，寫下了這首詞：

點絳唇
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所謂“胡床”，顧名思義，是游牧民族的坐具，可以折疊、方便攜帶，形似后來的折疊椅、小馬扎。魏晉南北朝民族交融交鋒時期，胡床傳入漢地并逐漸流行，因為坐起來的確很愜意。而在此之前，漢人習慣跪坐在席子或墊子上，這種姿勢很端正，但也很“端著”，時間久了難免會疲倦。所謂“庾公樓”，則是一個典故，指東晉名臣庾亮曾召集僚屬登樓夜談，斜倚胡床，劇談徹夜，自是風流。

有了“斜倚胡床”和“庾公樓”的鋪墊，自然就引出了這首詞的詞眼：“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痹谶@個或許燥熱或許通透的夏夜，在這個或許寂寞孤單或許群賢畢至的夏夜，我的內心世界里，只有——明月、清風、我。這是目空一切，是唯我獨尊，是物我兩忘，是天人合一。

類似的境界，我們仿佛在其他地方也見過？李白在《月下獨酌》中寫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边@是明月、清影、我。李白又曾在《夏日山中》寫道：“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崩畎椎挠鹕?、東坡的胡床，“裸袒”與“斜倚”，這是夏日的極致瀟灑。李白與東坡，兩位頂級浪漫的蜀人，相隔數(shù)百年，舉杯相邀，無上清涼。

更巧的是，對于明月清風，李白和蘇軾似乎都有一種“執(zhí)念”。李白在《襄陽歌》中說，“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蘇軾則在《赤壁賦》中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最寶貴的東西，無價。

二

“明月清風我”，這是東坡消夏歌。在東坡詞里，我們還可以看到很多無比清涼的消夏之歌：

洞仙歌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大蘇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在這里，他就先講了一個故事：我小的時候，聽一位九旬老尼說過，她早年在后蜀宮里當差的時候，蜀主與大美人花蕊夫人夏夜納涼，留下一首詞，我現(xiàn)在只能記得一兩句了，于是試著把它給補足，云云。

這首《洞仙歌》的詞眼，我以為，就是“冰肌玉骨”四個字?！氨∮窆恰保欠踩怂?，這是仙子標配。《莊子·逍遙游》里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睗h樂府《李延年歌》中寫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奔讶?，約等于仙子。中國古代的佳人仙子，不食人間煙火，絕世獨立，幽居神山、深谷或北方，總之是人跡罕至之地；一旦出行，便如洛神一般凌波微步。佳人“冰肌玉骨”，自然是“清涼無汗”了，非凡人所及。

“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你看，明月、清風再現(xiàn)。靜謐的夏夜，與佳人攜手，看月朗星疏，賞滿池風荷。全世界，只有——明月、清風、我們。

三

賀新郎·夏景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看到這首詞，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李白的詩句：“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蔽矣窒氲搅藴赝ン薜脑~句：“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币环N相思，多樣別愁。自古以來，“閨怨”就是詩人筆下的永恒話題。

初夏，庭院，萬物生長?！叭檠囡w華屋”，今年剛剛孵出的小燕子，曾經(jīng)張著小黃口嗷嗷待哺，如今已經(jīng)可以自由地飛翔?！巴╆庌D午”，院子里種著高大的梧桐樹，夏日的梧桐，繁茂的綠葉遮蔽，日頭在地上灑下斑斑駁駁的光點。梧桐開花了，細小的淡黃色花朵，在枝頭繁密著?！笆癜胪录t巾蹙”，石榴開花，艷麗如火，半開的花蕊，就像褶皺的紅絲巾……

如此良辰美景，怎么忍心獨賞？情竇初開的少女，洗過一個澡，睡了一個慵懶的午覺，百無聊賴把玩著百團扇。她在等待。只聽得門戶輕啟，原來卻只是清風吹拂過翠竹。她在等待，“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取一枝石榴花來看，這重重花束與花蕊，就像我的心有千千結……

這樣一個初夏，她期盼著——明月、清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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