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前，岳燭遠因毛人鳳奉了'老頭子'的命令，對過去凡是從共產(chǎn)黨那邊過來的，除少數(shù)認為非去不可的外，其余一律不準去臺灣，原因很簡單，怕這些人'走回頭路'。留在大陸給共產(chǎn)黨制造麻煩比帶到臺灣去給自己添麻煩合算得多。岳燭遠這位忠心耿耿為軍統(tǒng)干了十多年的反共工作骨干分子，也被拒于臺灣的海港之外。

多年來，岳由于膽小，也可能是機會不多，所以到香港或國外當'白華'的條件不夠，臺灣既不讓去，就硬著頭皮留下來再看。

岳燭遠知道回河南最容易一下被清出來，共產(chǎn)黨的寬大政策他還不相信，到上海準備搭船逃臺，但拖家?guī)Ь炷哪芘酱保螞r已被告知不讓去，而軍統(tǒng)正在搞'還鄉(xiāng)運動'，能回去打游擊的打游擊，不能游和擊的便潛伏下來，等候時機繼續(xù)搞反共活動，立功可受大獎，國民黨卷土重來，可以官升三級，補發(fā)欠薪……這些空頭支票當時是隨便開的，可惜開出后愿領(lǐng)受的實在少得可憐，連岳燭遠這樣忠勇之士也嗤之以鼻，而決心自謀出路。

凡是與共產(chǎn)黨人打過交道的，都認為共產(chǎn)黨一向是尊重工人、農(nóng)民的。岳燭遠在失望之際，靈機一動：他娘的！不讓老子去臺灣，老子也得活下去！于是與老婆一合計，俺們不再求官而解甲歸田當農(nóng)民，便決定在上海近郊租一塊地來種小菜。岳燭遠畢竟是當過陜西省站書記的，知道解放區(qū)也就是陜、甘、寧邊區(qū)，對地主、富農(nóng)也是要爭一爭，斗一斗的，他的另一高招是叫老婆出面去租地，他呢，成為受雇的長工。窮到無立錐之地而去當雇農(nóng)，比貧農(nóng)還要貧，這該萬無一失了。

要種好小菜，不是看一兩本什么種菜的小書就可有收獲，沒有經(jīng)驗，連菜苗都分不清，只好再雇一名當?shù)赜薪?jīng)驗的農(nóng)民來幫忙。這兩位'長工'在女主人面前，表面上是一樣的'一切行動聽指揮'，而背地里，夫妻畢竟還是夫妻，何況剛剛在如狼似虎的年華，彼此都還需要那個那個。而那位長工有時沒有發(fā)覺，有時也會略有所感，以為女主人是位風流人物，便趁機找她開開玩笑。他的確有點像阿 Q 摸小尼姑的光頭時的想法：'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開始，這位女主人畢竟是做賊心虛，對這位真長工不便一下抓破臉皮，只在必要時來一下子冷若冰霜。他卻誤認為'偷漢子的女人不笑，生野蛋的雞婆不叫。'又仿效魯迅筆底下阿 Q 對吳媽搞過的一套。這回卻不是趙太爺抓起竹杠來打，而是'吳媽'孝敬他一個耳光。他仍認為只因時機不成熟，一場'小事'便到此結(jié)束，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個樣，又照常工作、生活下去。

但這位長工老是心有不甘，便處處暗中窺視，終于發(fā)現(xiàn)'蔣阿哥'（岳燭遠為了表示永遠是忠于自己的'校長'，所以名換為忠）和老板娘的關(guān)系并不尋常，完全不像是一般女人偷人養(yǎng)漢，而是和普通人家夫婦一樣，便向有關(guān)方面反映。一經(jīng)分開盤查，兩人平日對好口徑的話偏偏不問，專問沒有準備、也沒有想到的一些問題，這樣就露出破綻了。據(jù)說為了慎重起見，還動員幾個在上海自首的軍統(tǒng)人員去指認過，最后被人認出來才被捕獲的。

這位軍統(tǒng)將級大特務被捕之后，使許多方面都大肆忙碌了一陣，都認為這是破獲了軍統(tǒng)在華東區(qū)一個潛伏組織的總指揮部，捕到了這個地區(qū)的最高負責人了。因為與此同時，四川也抓到一個軍統(tǒng)的將級大特務，當時任兵工署稽查處少將處長、兼任重慶解放前的重慶破壞總指揮部副總指揮廖宗澤。這人是黃埔五期畢業(yè)生，主持重慶許多兵工廠的警衛(wèi)工作，臨解放前又主持破壞兵工廠。

像他這樣一個軍統(tǒng)老骨干，為什么也沒有逃往臺灣？主要原因是和岳燭遠一樣，過去參加過共產(chǎn)黨鬧過'紅色革命'又轉(zhuǎn)而鬧'白色革命'的，所以被拒絕去臺。按照毛人鳳的說法，這些過去加入過共產(chǎn)黨的人，應該不害怕共產(chǎn)黨，留下有什么關(guān)系！

廖宗澤是四川人，早年在共產(chǎn)黨的地位相當高，據(jù)說在'革命低潮'時便脫離了，投到戴笠門下，照例是先干訓練工作，曾在杭州特訓班當過隊長。經(jīng)過考驗，認為不是奉派打入的，逐步得到了信任，爬到了將級，是流過不少大汗的，但到了最后關(guān)頭，卻被丟了下來。他也和別人一樣，愛惜自己的生命比螞蟻要強得多，既走不了，也不敢在新中國成立后去自首報到，更害怕見到當年的老上級劉伯承元帥，因他曾追隨過劉，也向劉表示過，要革命到底，結(jié)果走到相反的方面，這是難為情得很的事，所以牙齒一咬：'格老子，憑自己的氣力吃飯去！'

說來也夠可憐，當了這么多年的將軍，一些愛勞動的好習慣早就丟盡了，從事腦力勞動吧！誰會要呢？最后把心一橫：'推雞公車去！'這種小車由于只是一個小車輪，推起來還得懂一點門道，否則會因用力不適當而倒了下去，扶起來就不容易了，多用在交通不便的山小路上運輸貨物，新中國成立初期全靠這種運輸工具。廖宗澤沒有去黃埔之前，在家鄉(xiāng)推過這種車，所以他開始以為駕輕就熟，結(jié)果鬧出不少笑話，才算能以此為生。每天天一亮就去找貨物，裝上去，推到目的地，便在'雞鳴早看天'的小客店過夜。他還滿以為能靠此長期隱瞞下去，并盡量避免去城內(nèi)，專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東奔西跑。最后卻被他一個東逃西躲的部下發(fā)現(xiàn)了，便向有關(guān)方面檢舉立功，自己就因功而受獎，可以堂堂正正回家去安居樂業(yè)了。

廖宗澤這個將級大特務被捕獲后，開始也認為他是軍統(tǒng)西南地區(qū)的潛伏特務的總指揮，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查，特別是我在云南留下的一些檔案、日記、工作記事等證實，軍統(tǒng)在新中國成立前向各地布置潛伏，最多以組為單位，一般甚至是一兩個人為一組，多也不會到十個人，因怕株連，全部被破獲。許多潛伏特務既是電臺報務員，又是情報搜集員，被稱為全能情報員。根本在組以上沒有設組織，不但沒有幾個省設立一個區(qū)，連省也沒有設什么領(lǐng)導機構(gòu)，都是少量的人各自直接與臺灣聯(lián)系。

經(jīng)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調(diào)查研究，才弄清了廖宗澤和岳燭遠這兩員軍統(tǒng)大將，根本不是什么地區(qū)的潛伏總指揮，而是被軍統(tǒng)丟下不讓去臺灣的'剩余價值'。這樣才將兩人分別送到西南和華東的戰(zhàn)犯管理機關(guān)，1956年，才集中到北京來的。

戰(zhàn)犯所決定成立許多勞動鍛煉的小組時，岳燭遠便下決心學習修理鞋子。他提出成立修鞋組，我問他為什么要搞這樣既臟又煩的工作，他深有體會地說：鞋是人人要穿的東西，不能破一點就不要，便得有補鞋的人，別的事我干不了。補補破鞋，除了臟一點外，還是比較省心的。他認為理發(fā)要站著干，挑菜飯更吃力，學縫紉要操心，因衣褲穿在身上，弄得不合適，會看出毛病，補鞋首先是能坐在小椅子上，鞋是穿在腳上，補得差一點不起眼，所以，他決定干這門活。

他選中的這一工作，幾年中一直受到管理所領(lǐng)導的表揚和同學們對他的好感。首先是這門活最臟，誰都不會把又臟又臭的破鞋先洗干凈再去補，總是一脫下來就交給他。有一天，他身體不舒服，我代替他一下，滿以為此活輕松，等我把工具一搬出去，同學們勞動后連泥帶土的臭鞋子便送來好幾雙。先得用粉筆畫上什么地方破了該修補，還得檢查能不能修補。有些將軍為了爭取當勤儉節(jié)約的標兵，不領(lǐng)或少領(lǐng)新鞋，一直穿到'前面長出生姜，后而生下鴨蛋'，還要請修一修補一補，完全不替補鞋的人著想。

我一看那么一大堆臭氣熏天的破爛東西，心里老不舒服，開始便挑輕松點的先試做一下?？p補鞋面要穿針引線，穿不上線，得用嘴把麻線的頭頭咬得細細的才能穿過針眼，這太不衛(wèi)生，便專門找出打前后掌的釘幾雙，加上慢騰騰磨洋工，一個下午還不容易對付過去。沒想到釘掌也有學問，一開始還算順利，釘好了幾雙鞋底上的小窟窿的地方，自己還很得意，認為是得心應手了。誰知有一只鞋的底那么硬，幾次換地方，釘子就是釘不上去，最后換一處自信能釘?shù)牡胤?，便猛一錘下去，釘子倒是釘進一半，而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也挨了一錘，十指連心，痛得真差點叫了出來，一看大拇指甲上出現(xiàn)一小塊紫色傷痕。本來出了工傷事故照例就可休息了，自己又想爭面子，得表揚，解放軍輕傷都不下火線嘛！只好帶傷繼續(xù)干，可偏偏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我這股子拼命于的勁頭，真有點感到委屈和遺憾！

快收工了，還不能提前收拾工具，還得更加賣力、爭取好評，便順手拿起一只鞋底只有一個小洞的釘上一小塊。正要準備收攤，一位'惹不起'匆匆跑來，一看我已釘好他一只鞋，便去翻出另一只來。這一下把我嚇了一跳，他那只左腳穿的鞋雖只一個小洞，但右腳踩鐵鍬的鞋，中間已斷裂了。

我看非半小時釘不好，便說明天再修吧！'明天我出工穿什么？''換一雙穿唄！''我只這一雙，今天一定得修補好！'雖然我告訴他，快下工休息了，馬上就吃飯了，沒有時間了，他卻橫豎不依，還給我扣上一大堆帽子，什么'完全沒有建立一丁點兒為人民服務思想啦！一切只為個人打算啦'！總之，凡是能批評我的話，他全用上了。我更窩了一肚子的火，真是出力不討好，沒得到一句表揚反挨了這一堆批評。越想越氣，正待發(fā)作，挑飯組的小組長邱行湘喊我準備挑飯。我真如釋重負，馬上答應一聲，丟下這個攤子便去挑飯菜，臨走只告訴岳燭遠一聲，我有事請他收攤。沒想到他帶病起床收拾工具時，'惹不起'又找到他補那只鞋，他居然答應了。等我把菜飯?zhí)艋胤趾迷偃タ磿r，他還在認真仔細給'惹不起'修補那只破鞋。這時，我打心眼里感到對他這種工作態(tài)度十分欽佩，而自己那種見困難就退的思想，今天才補上這一個檢討。算是'為時未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