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先生在《聽聽那冷雨》里說過,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在古老中國,有人馳騁在白馬西風(fēng)塞上,有人徜徉在杏花煙雨江南,從來不缺少霏霏風(fēng)雨。 但更不會缺少的是想入非非,有人離別在渭城朝雨,有人思念在巴山夜雨,有人橫舟在滁州急雨,還有人騎驢在劍門細(xì)雨。 更有甚者,從少年紅燭羅帳,到壯年江湖客船,再到暮年古寺僧廬,聽盡一生雨,悟透百般情。 而其中最容易讓人動搖性情的莫過于聆聽這秋風(fēng)秋雨,正所謂:秋雨又秋風(fēng),諳盡愁滋味。 這愁滋味,非要和著深夜梧桐滴雨和雨打芭蕉才能深諳: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但這風(fēng)雨做成秋、恰上心頭的,不只有哀愁,還有一場秋雨一場寒,瀟瀟暮雨一番洗清秋。 張可久最先感受到的就是秋雨微涼,“一城秋雨豆花涼,閑倚平山望”,白居易則在思念元稹時心亦寒涼,“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fēng)暮雨天?!?/span> 除了寒涼,白居易還感受過“夜來秋雨后,秋氣颯然新”,道出秋雨洗滌后的空氣何等清新。王維則感受到一種禪意在秋雨后靜靜流淌,“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span> 如此一來,這秋風(fēng)秋雨是離人心上愁,還是閑人夢中歡,就取決于不同人在不同場景下如何“想入非非”了。 1.凈 剪落青梧枝,灉湖坐可窺。 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 水閑明鏡轉(zhuǎn),云繞畫屏移。 千古風(fēng)流事,名賢共此時。 —唐··李白《與賈至舍人于龍興寺剪落梧桐枝望灉湖》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 劉禹錫筆下的秋景包裹著白霜的清雅泠然,分外清澈明凈,李白也在一場秋雨后深有同感。 那一年秋天,李白還沉浸在春天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欣喜里,與貶謫到岳州的賈至同游洞庭湖,登臨龍興寺,望盡灉(yōng)湖山水風(fēng)光。 一場秋雨過后,李白透過手中梧桐樹枝的一抹剪影,感受到久違的山明水凈,就連樹木的枝枝葉葉上也泛著碧綠光彩,一切是這么清新與靜謐。 波瀾無驚的湖面上,倒映著縈繞在山間的白云,一時間仿佛明鏡流轉(zhuǎn),有時又如畫屏移動。 如此良辰勝景,讓李白忍不住對賈至贊嘆,與你這位閑人共享此時,此乃千古風(fēng)流盛事。 而事實上此次相聚,的確為后世留下了風(fēng)流詩篇,李白恣意時“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賈至失落時“明月秋風(fēng)洞庭水,孤鴻落葉一扁舟”,二人悲喜與共。 而此等秋雨山明,一如方岳在江南感受到的空明澄澈: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 2.閑 涼冷三秋夜,安閑一老翁。 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 灰宿溫瓶火,香添暖被籠。 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 —唐·白居易《秋雨夜眠》 方岳不只愛秋雨洗禮后的澄明,也愛臥聽雨眠:竹齋眠聽雨,夢里長青苔。 白居易也喜歡在秋雨之夜,“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可不就是安閑一老翁。 只是不知白居易所夢為何,是與元稹攜手同游,還是和湘靈老來相逢,不愿醒來。 此時白居易已年過六十,一生摯友元稹也已故去,曾經(jīng)摯愛湘靈早香消玉殞,只剩樂天一人。 風(fēng)燭殘年的他,自武元衡一事被貶江州后,仕途之心早就黯淡了下去,此時在河南擔(dān)任閑職。 一夜秋雨過后,白居易烘瓶里的燃料已燃燒殆盡,化為灰燼,可他還貪戀夢里的美好,加點燃料暖暖香被,繼續(xù)安然入睡。 他豈不知已是天晴曉寒,滿階皆是紅葉白霜??伤辉敢獬两诼浼t滿徑里,只想風(fēng)定人靜。 這樣的睡美雨聲里,有不被外界凄風(fēng)冷雨侵?jǐn)_的自在安閑,亦縈繞著人生暮年的淡淡孤獨。 他不像蔣捷在古寺僧廬下聽雨,聽的是一生寥落: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也不像方岳竹齋聽雨,此心就像一座被洗凈的山巒,流淌著云水禪心,讓人忍不住忘卻悲喜。 他的心情與“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韋莊最為接近,因為這煙雨陶醉背后,還隱藏著揮之不去的哀愁: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3.悵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 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唐·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公元833年,30歲的杜牧奉幕主沈傳師之命,從宣州到揚州出差,拜訪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 在途經(jīng)江寧的時候,杜牧被這如夢似幻又深邃悠遠的江南煙雨所驚艷,寫下這動人之語,也撩動起古往今來無數(shù)人的江南煙雨情結(jié)。 殊不知五年后,杜牧要第二次到宣州任職,將在另一場深秋暮雨里揮毫潑墨,千古流芳。 這一次杜牧接近不惑之年,看過了揚州歌女的十里春風(fēng),重逢了洛陽張好好的一簾幽夢,驚聞了京城的甘露寺之變。 此時再入宣城,幕主沈傳師已經(jīng)故去。杜牧登臨開元寺,大有六朝如夢之感。 這宛溪兩岸不知有多少代人繁衍更迭,更不知有多少飛鳥在這秋光山色里出沒。 這天淡云閑的自然景物亙古不變,可六朝的繁華早已如流水逝去,六朝古跡早就荒草叢生。 于是杜牧再次迷離在宣城里,一會是深秋簾幕千家雨,一會是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 看似不可能并存的自然場景,通過時空置換,將歷史興亡引發(fā)的無限悵惘,巧妙傳遞出來。 六朝如夢已是遺憾,更讓杜牧憤恨的還有一片參差煙樹掩映的五湖盡頭,不見范蠡泛舟湖上。 但這悵惘想必不是溫庭筠落魄時所盼,“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p> 而是像李白渴求的功成身退,“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只可惜杜牧英雄無用武之地,沒有功成,何來身退。 同樣以秋雨傳達興亡慨嘆,納蘭則在跟隨康熙出塞的路上,試問: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4.凄 一點殘紅欲盡時,乍涼秋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調(diào)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如今風(fēng)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 —宋·周紫芝《鷓鴣天·一點殘紅欲盡時》 當(dāng)冷雨滴落到樹間瓦上,余光中認(rèn)為這就是清脆可聽的音樂,而這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 難怪周紫芝在秋雨梧桐葉落時,不聽清歌也淚垂,因為雨滴梧桐的韻律,奏響了別離樂章。 如此風(fēng)雨西樓夜,詞人獨守空房的每個角落,本就被凄涼秋氣所籠罩,在羅帷上,在銀屏間。 如今再聽著梧桐葉上三更雨,想著遠方的離人,更添凄涼之意。這一葉一聲,皆是相思情深。 就像溫庭筠在雨夜哀嘆: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這種雨滴空階的動態(tài)延續(xù),讓思念更加綿長凄涼,仿佛穿透了心房,一如周紫芝眼前的殘紅欲盡,一寸相思一寸灰。 想當(dāng)初二人一同撫弄琴瑟,撥動燃香,唱著鷓鴣詞曲,何等歡愉。如今西樓獨立,滿是凄涼。 周紫芝在梧桐夜雨里訴說相思,張可久則在雨打芭蕉里,夢回故鄉(xiāng):雁啼紅葉天,人醉黃花地,芭蕉雨聲秋夢里。 而徐再思則將雨滴梧桐和雨打芭蕉匯聚在一起,回首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朱彝尊則在客船秋雨里,感受愛而不得的凄涼: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5.憐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 —清·納蘭性德《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 這世間女子的嬌羞,有人帶著俏皮,如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有人帶著溫柔,如徐志摩邂逅的女子: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還有人帶著纖弱,如納蘭的初戀,宛若一朵搖曳在秋雨里的出水芙蓉,含情凝睇,楚楚可憐。 此時納蘭披上袈裟,與初戀在宮中久別重逢,卻再也復(fù)當(dāng)初青梅竹馬、花前月下的濃情模樣。 初戀表妹通過選秀女入宮,日后將成為康熙的寵妃。此刻她與納蘭近在咫尺,卻如遠在天涯。 因為橫亙他們之間的不是物理距離,而是無法跨越的身份差異,從此納蘭只能是陌上路人。 如今納蘭按捺不住相思煎熬偷偷相見,已經(jīng)違反了禁忌,縱使余情未了,又豈敢相認(rèn)。 表妹相逢不語,一再隱藏心底幽情,卻被嬌羞紅潤的臉龐和鬢間抖動的鳳翹泄露了心事。 納蘭面對可望不可即的初戀,差點要將芳名深情低喚,可終究礙于現(xiàn)實,將思念緘默不語。 曾經(jīng)深愛的兩個人就這樣擦肩而過,回首間納蘭掙扎著又要訴說離愁之時,卻聽到了玉釵在回闌輕叩。 這清脆的聲音,就像刀子一點一點地割在心頭,告訴彼此相思似海深,可舊情只能如天遠。 這朵秋雨芙蓉讀來讓人遺憾,也讓人生憐,青春年少時的愛戀總讓人無法釋懷,終成白月光。 這世間有人纏綿在情愛,也有人如來鵠遺恨在仕途:一夜綠荷霜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 讀完這些秋雨詩詞,不知當(dāng)下的我們有誰正在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倘若恰上心頭的是哀愁,切莫沉溺,情緣已隨西風(fēng)散,離恨空逐秋雨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