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喀什，不算到過新疆；不到古城，不算到過喀什?！币膊恢钦l先發(fā)明了這樣一句話，引得無數(shù)的游客紛紛慕名而至，只不過領略了古城風采的人，無不流連忘返，以至于這樣一句看似簡單的廣告語，一直廣為傳揚。

據喀什古城管委會宣傳科副科長顧晶晶介紹，今年上半年，古城的游客達到了530萬人次，比去年同期增長56%，創(chuàng)下了歷史新高。

與國內其他許多城市無異，為了促成旅游業(yè)態(tài)的發(fā)展，地方上的文旅主管部門，通常都會從當?shù)氐臍v史文化、古物建筑入手，并且加以改造，所以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無不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

但喀什不同，據到過這里的人形容，古城一點也不像是經人翻修過的樣子。走進古城，能夠將人瞬間拉回到兩千多年以前的漢代。

今日喀什古城的魅力，或許并不是簡單的成功改造案例的復制，那么，它的歷史獨特性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對此，《新周刊》專訪了河南大學文化旅游學院教授程遂營。作為《百家講壇》系列節(jié)目《絲路上的古城》的主講人之一，他曾帶著古城為什么“活著”的疑問，多次去到喀什古城。

據他所說，當他看到那些夯土城墻、整潔的街道，以及人們依然利用鮮花裝飾自己的庭院，這與當年張騫出使西域時記載的那座疏勒古城并無二致。

在程遂營看來，喀什古城的魅力，或許就在于它像一塊巨大的“調色板”，這在其他任何城市都是不曾有的。

未來，這座古城如何在中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過程里繼續(xù)煥發(fā)活力，也是它需要考慮的一個重要的課題。

以下是《新周刊》對程遂營的采訪實錄。

在喀什，感受新疆之大

《新周刊》：你曾經多次到過喀什這座千年古城，每一次去都是什么感受？人們?yōu)槭裁凑f“不到喀什就等于沒到過新疆”，你找到其中原因了嗎？

程遂營：2017年秋天，我第一次去了喀什，發(fā)現(xiàn)那里的確有一座古城，古城雖然是夯土，但依然雄偉高大，在城內顯得非常整潔。之后我又去過兩次，感受到那里的變化非常大。

除了內陸城市對喀什的幫扶，現(xiàn)在整個城市都在做“一帶一路”的文章，內陸和喀什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多，給人一種日新月異的感覺。

至于說“不到喀什就等于沒到過新疆”，是因為在喀什，你不僅可以欣賞到高山上的千年積雪，在東邊又可以欣賞到大漠戈壁的風光，這里有綠洲，也有農業(yè)，還可以欣賞到和諧的田園牧歌式的情景，疏勒（喀什舊稱）一說是“水草豐茂的地方”?？梢哉f新疆的風景，在喀什都可以看得到。

與此同時，喀什還集中了新疆的美味和美食，又集中了能歌善舞的民俗風情，所以如果不親身到喀什，你就無法想象它是如此美麗，與眾不同。

《新周刊》：你剛剛提到了“一帶一路”，其實喀什古城從疏勒到如今的經濟特區(qū)，一直都是南疆的經濟樞紐。喀什的商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繁盛起來的？當時流通最廣泛的商品是什么？

程遂營：首先，從歷史記載上來看，“西域”這個概念，在《史記》《漢書》出現(xiàn)之后，我們才了解得越來越多。

早期的喀什，在秦漢時期還是相對比較割據的小城邦，但是由于喀什的地理位置特殊，它跨越帕米爾高原就能到達中亞，所以，它既是軍事重鎮(zhèn)，也是交通要道。后來在貿易的過程中，喀什就成為一個經濟的重鎮(zhèn)。

喀什在商貿繁榮的時期，雖然記載很少，但在絲綢之路開通之前，新疆與內陸的經濟貿易就已經開始了。所以，我覺得它至少有兩千多年的商貿歷史。

而絲綢之路開通之后，喀什正好位于絲綢之路南道和中道交匯之地，沿著昆侖山的北麓與天山的南麓都可以到達。

漢朝時，中國大量的絲綢從喀什運出去，西方的一些物質和文化產品，也從這里運進來。

2023年10月1日，新疆喀什古城里隨處可見樂器商店。（圖/李浩楠）

從城市名稱上看，喀什全稱“喀什噶爾”，盡管人們對于這個名稱是維吾爾語還是突厥語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爭議，但大都認為，“喀什”就是玉石的意思，“喀什噶爾”就是玉石般的地方。

所以在歷史上，絲綢之路也叫“玉石之路”。由于喀什離和田近，那時候的和田玉集中到喀什，要么向西輸入到中亞，要么沿著天山的南路進入玉門關，然后才到達敦煌，通過河西走廊進入內陸。

經商是喀什人“與生俱來”的生存智慧

《新周刊》：商貿在喀什古城的歷史上，好像承擔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在如今的喀什古城，還尋得到痕跡嗎？

程遂營：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年走在喀什古城的街道上，似乎看到了與《馬可·波羅游記》里繁華的商業(yè)貿易相似的景象，有各種各樣的巴扎。“巴扎”是維吾爾語，實際上就相當于內陸的集市、商鋪。

維吾爾族在早期的時候，我們可以上溯到歷史上的“回紇”“回鶻”（維吾爾族的祖先）。在公元前3世紀前后，這個民族的祖先已經開始在大西北地區(qū)活動。

由于維吾爾族不斷地在南疆地區(qū)活動，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巴扎就出現(xiàn)了。不同于內陸自給自足的、家庭作坊式的生活，新疆以游牧為主，或者叫作“半農半牧”，再加上經商，也就決定了巴扎這樣一種特殊的交易場所。

如今，巴扎已經成為喀什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個必要場所，巴扎的類型也非常多，水果巴扎、皮貨巴扎、玉石巴扎、樂器巴扎，甚至還有帽子巴扎。

很多人逛巴扎，不純粹只是為了購買商品，這些地方甚至也變成了人們交流信息、互通有無，乃至休閑娛樂的地方。這種生活方式已經深入到了維吾爾族老百姓的血液里。

《新周刊》：你提到維吾爾族的這種游牧式的生活，好像是隨便到一個地方，就能開始經商，“巴扎”這個詞也非常生動，聽上去有一種扎堆擺攤的感覺?？κ踩说纳砩?，是不是天生就有著這種經商的基因和智慧？

程遂營：在絲綢之路歷史上，有一些人是專門經商的，比如今天的中亞，在當時的歷史上記載有“昭武九姓”，他們原來生活在河西走廊，后來逐漸受到匈奴的壓迫，向西進入到了中亞一帶。

絲綢之路開通之后，這個民族便以粟特商人的身份一直在從事經商的活動。比如，我們經常吃的“安石榴”，其實就是得名于“昭武九姓”里面的“安國”和“石國”，他們在那邊種植，后來張騫出使西域以后帶到內陸來了。

2023年10月2日，新疆喀什古城里的一家民宿樓下，一名游客正在和女兒玩耍。（圖/李浩楠）

說到經商，喀什本身具備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作為一個交通、軍事要道，經商可能比其他生計更能把日子過好。

從這個意義上講，喀什人可能在天然條件上比其他地方要好，時間長了，也就形成了他們經商的傳統(tǒng)，成為了這個民族的生存智慧。

《新周刊》：可以想象維吾爾族人的生活方式，是由地理、環(huán)境，以及時代的各種因素綜合形成的，除了班超、張騫、裴神符、馬可·波羅等我們耳熟能詳?shù)拿?，據你了解，喀什的歷史上還有哪些值得稱贊的行商者？

程遂營：中國古代的史書上，對于商業(yè)的記載是相對較少的，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就是“士農工商”，把商人放到最后。

當然，在《史記》里，司馬遷曾獨辟了一個《貨殖列傳》。除此之外，正史里面記載的，比如猗頓、白圭、呂不韋等，有的甚至只是一些民間的傳說，關于西域的歷史記載就更少了。

不過，我相信，暫時找不到記載并不代表沒有。現(xiàn)在喀什古城也有自己的地方志辦公室，我覺得歷史還可以進一步去挖掘，甚至從多語種里面找到他們曾經活動過的依據，未來在跟中亞文化交流的過程里，也可能得到一些史料。

喀什古城是一塊巨大的“調色板”

《新周刊》：不僅是古代的喀什，現(xiàn)在喀什的文化也依然很多元，比如說當?shù)氐囊魳贰⑽璧?、繪畫，可能都是來自周邊文化的交匯，這些文化藝術，以及民間的習俗，是如何完整地保留至今的？

程遂營：我最開始到喀什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我走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他們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釘馬掌的鐵匠鋪，好像已經開了很多年了。

因為喀什本身就有很多驢子、騾子，它們走山路的時候，蹄掌磨損得非常厲害，所以鐵匠鋪的生意也依然很好。

我還注意到喀什有很多歷史悠久的茶館，他們喝的是中藥茶。當?shù)氐睦先私洺９忸欉@些茶館，他們喝著中藥茶，吃著羊肉包子、馕，度過自己的一天。

在我看來，或許是因為這個區(qū)域比較遙遠，受到外面的影響也只在商業(yè)層面，古城里的巴扎、街道、建筑，基本上不會發(fā)生非常大的變化。

當一代代人能夠很好地生活下來，它的文化也能夠隨著一起流傳下來，所以我說它就是“活著”的千年古城，經歷了這么長的時間仍然保持原貌，非常難得。

《新周刊》：據了解，現(xiàn)在很多內陸來的人，也很愿意在喀什留下來進行創(chuàng)業(yè)，甚至在那里定居，在你看來，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程遂營：我遇到過一個河南老鄉(xiāng)，她經常在喀什古城生活一段時間，偶爾回趟內陸，可過一陣又去了。

她覺得喀什寧靜，環(huán)境又好，當?shù)氐拿耧L也非常純樸。我覺得從她的選擇就能反映出古城的文化個性和魅力。

另外，我還注意到，古城近些年來也在朝著保護和傳承的方向進行改造，通過借鑒內陸的古城改造經驗，包括古建保護的經驗，不僅把原來傳統(tǒng)建筑的特色保留了下來，另一方面為了讓現(xiàn)代人的生活更加舒適安全，很多古建甚至還改成了咖啡館、民宿，同樣非常具有當?shù)匚幕省?/p>

這樣的話，很多人愿意留下來定居，我覺得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情。因為現(xiàn)代人對生活都很挑剔，他們去過很多地方、很多城市，甚至國外，如果他們還能夠喜歡喀什，并且愛上這里，我相信喀什古城的魅力是不言而喻的。

《新周刊》：如此看來，喀什古城最大的魅力，其實是它持續(xù)的生命力和鮮活力。

程遂營：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特色，我覺得喀什這個地方足夠“遙遠”，一方面指它在區(qū)位上遙遠，是我們國家的邊陲；另一方面，就是它歷史的遙遠，遙遠帶來的就是一定的神秘感。

我相信很多人去喀什古城，都是向往著它的這份神秘感，因為它的文化足夠厚重，所以會讓你置身其中，仿佛穿越一般。

兩千多年前的喀什可能跟現(xiàn)在很多地方仍然類似，比如大街上那些賣干果的老人、馬蹄鐵鋪，還有那些鮮花布滿家庭宅院的情景。

當然，還有這個地方的文化交融性，它的飲食、服飾、舞蹈、音樂、建筑，各個方面與別的地方的差異，讓我覺得它就是一塊“活著”的巨大的“調色板”。

未來，還要看它怎樣把這些魅力真正化為一種動力，使這座古城繼續(xù)煥發(fā)青春活力。我想這也是令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