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上學(xué)，當(dāng)時對死亡還沒什么概念，我更多的是想到了不知以后該怎么辦，為此我曾一度感覺自己有點冷血。都說人生三大痛：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父親是奶奶的第一個孩子，可想而知，老年喪子對一位母親來說有多悲痛。每次上墳，奶奶都幫著準(zhǔn)備上墳的物件，籃子、印好的燒紙、水果、面包等吃食、一盒煙。父親生前煙酒皆沾，雖說去世前那兩年有了戒煙戒酒的苗頭，但他最終也算是一個“能抽煙也能喝酒的人”，于是家里有煙酒的時候就會帶煙酒，沒煙酒的時候也就不帶了。奶奶準(zhǔn)備這些東西很積極，大家不準(zhǔn)她去墳上，她就只好去做上墳前后的事情，她看著我們挎著籃子去墳地，又看著我們從墳地里回來。我極少一個人上墳，出門在外，我也很少因為忌日而回家，每次都是什么時候回老家什么時候燒點紙給父親。一般回老家都是有事要處理，而這些瑣事我一個人也處理不了，大事小事基本都由姐姐出面，我就跟在旁邊像個木偶。有一次，我和姐姐挎著奶奶準(zhǔn)備好的籃子出門，奶奶送我們到門口，突然說她也要去看看。我和姐姐立馬開口阻止，她說墳地離家也不遠(yuǎn)，沒人的時候她常常去哭一場，她不知去過多少次了。這事大家自然是知道的。我們老家至今時興土葬，故去的人每年由后人添土，每家每戶的墳塋地都有五六七八個土墳圍在一起，里面埋著的是一家人。爸爸的墳頭在前面，后面是爺爺（親爺爺排行第三）的墳頭，再后面是老爺爺?shù)膲烆^，老爺爺旁邊是老奶奶的墳頭，老奶奶旁邊我就分不清是誰了，七八年前大爺（大爺爺?shù)膬鹤樱┤ナ?，爸爸的墳頭旁邊添了新墳，后來大爺爺活了九十多歲也去世了，墳塋地又添了新墳。我還有個二爺爺，聽說以前打仗的時候就去世了，沒有娶妻，自然也沒兒女。不管奶奶一個人去墳地多少次，但我們不準(zhǔn)她跟著我們?nèi)ヒ淮?。我想，若是叔叔與姑姑在，她是不會提出這個要求的，那次由于是我和姐姐單獨去上墳，奶奶才敢說出口。我和姐姐上墳主要給父親和爺爺燒紙，老奶奶與老爺爺順帶著也會燒一燒；假如是叔叔與姑姑們上墳，他們燒紙的范圍會擴(kuò)大一圈。假如讓我一個人去上墳，我不知道我會說什么。我們那上墳燒紙時需要一邊燒一邊念叨點話，這事全由姐姐負(fù)責(zé)。她說：爸爸我給你送錢來了，別舍不得吃也別舍不得花，咱這兒離集那么近，想吃什么就去買什么吧，你和爺爺在那邊都挺好的吧，互相照顧著點，保佑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她一邊撥弄火堆一邊重復(fù)“爸爸我給你送錢來了”，然后見我一言不發(fā)，捅咕我一下，提醒我也“念叨”兩句。我?guī)缀鯖]念叨過。這些話我說不出口，我只能在心里默念。我和姐姐都沒有掉眼淚，開頭幾年她還能哭出來，后來便沉默了。我們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按理說父親最疼我了，我該嚎啕大哭才對?？墒俏壹葻o法念叨出口，也沒有嚎啕大哭過。奶奶說：我又夢到你爸爸了。每每聽到這句話開頭，我就頭痛。但我知道，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思念不讓她宣泄出口，這是極不人道的事情?？墒?，她是母親，我是女兒。我無法陪著她痛哭，說到最后，奶奶愈發(fā)傷感。有時叔叔會感慨：你爸爸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家里的地有人種，我們在外面打工，老少回家也有奔頭。姐姐也感慨：要是咱爸爸還活著就好了。咱家的房子早就翻蓋了，回來回去都方便。感慨無妨，假如深思，我又有些恐懼。不知道父親假如真的還活著，他會怎么看待我。我想他必定已經(jīng)成了小老頭，他去世的時候51歲，現(xiàn)在應(yīng)該67歲，小老頭一個了。不知是農(nóng)村那樣的小老頭摸樣，還是帶點潮流的那種小老頭摸樣。昨天在夢里見到他，他還是年輕摸樣，我們住在老家的西屋，我對他說來年你別去打工了。他沒說話。其他的情節(jié)我都忘記了，我就記著這一句了。他查出癌癥時正在外地打工，回家那天和我坐了同一輛大巴車（他是從外地回家，我是從學(xué)?；丶遥ナ滥翘炀褪俏业纳?。好多記憶都模糊了，十幾年過去，新的記憶覆蓋掉舊的記憶，新的記憶篡改了舊的記憶。如今我能確定的與父親相關(guān)的記憶也變得越來越少了。我在高中時就寫過有關(guān)父親的日記，后來再看那篇日記自己也恍惚了。我不知道我不過生日是不是和父親忌日有關(guān)。我真的不確定了。上個月姐姐說村里要給母親辦理一個什么證，問我知不知道父親的身份證號，我突然驚覺在我生活里還有父親的存在。不管人對記憶的改造程度如何，但愿文字能多記錄下來一些，也希望夢境能展開一些未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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