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題要 在東漢初年的郊祀體系中,既有代表天下觀的“四?!?,又有源自《尚書》“六宗”之一的“?!薄=?jīng)過南北朝改造至唐代,“四?!比〈昂!?,融入了五岳四瀆體系且尊于四瀆。宋代士人逐漸形成“海尊于河”的共識,同時四海地方祠廟也得到官方重視。隨著明清地理知識的擴(kuò)大,改變北海、西海祭祀地點(diǎn)被提上議程,清代一度在松花江流域望北海而祭,后改在山海關(guān)立廟,但西海最終未能單獨(dú)立廟。 作者簡介 牛敬飛,清華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現(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著有《古代五岳祭祀演變考論》(中華書局,2020)等。 論文目錄 一、秦漢官方祭祀中的海與四海 二、中古“四?!奔漓氲拇_立 三、宋代四海祭祀的特點(diǎn) 四、明清北海、西海立廟之議 關(guān)鍵詞 海;四海;南海;西海 文章來源 《宗教學(xué)研究》2016年第3期 自古以來岳鎮(zhèn)海瀆就是中國諸王朝崇拜、祭祀的對象,《禮記》言“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國內(nèi)外學(xué)界對山川崇拜的研究多集中在五岳諸山上【1】,對瀆、海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王元林重點(diǎn)研究了古代南海祭祀及東海祭祀【2】,常雪瑞對淮水祭祀資料做了匯集整理【3】,王子今先生討論了秦漢人世界觀中的“北?!焙汀拔骱!??!?】筆者以為,山川祭祀屬于思想文化史問題,其發(fā)展時間往往較長,只有通過長時段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其演變規(guī)律。鑒于此,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礎(chǔ)上,再擬以古代官方海洋祭祀為中心,考察它從秦漢至明清的發(fā)展,并試圖揭示其中一些思想脈絡(luò)。 研究古代祭祀時人們一般都追溯到《史記·封禪書》記載的秦漢祭祀,海洋祭祀也不例外。據(jù)《封禪書》,秦國統(tǒng)一前,雍地舊祠有“四?!敝??!?】這里的“四海”是指四方之海,反映的是先秦時期的天下觀,即古人認(rèn)為他們居住的大陸四面被海水包圍,這類認(rèn)知多見于《山海經(jīng)》等文獻(xiàn)?!?】秦朝統(tǒng)一后,在東方設(shè)東??ぃń窠K大部),在南方設(shè)南??ぃń駨V東東部);秦始皇還在東??る钥h(今連云港市南)立石以為秦東門【7】,在會稽郡望祭南海。這些舉動其實就是通過政治行動將理想的“四海”觀念落實下來,以夸始皇統(tǒng)一之功。但在秦朝確立的祭祀體系內(nèi),海洋之祀并未得到相應(yīng)重視。秦朝山川祭祀最高規(guī)格是“名山大川”級別,名山大川之祀均落實到地方,如 “水曰河,祠臨晉。江水,祠蜀”【8】,原來抽象的“四?!蔽幢患{入。不滿足于祭祀抽象的“四?!?,漢代逐漸關(guān)注具體的海洋祭祀。漢武帝即位之初便下詔:“河、海潤千里,其令祠官修山川之祠,為歲事,曲加禮?!薄?】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宣帝下詔: 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闕焉無祠。其令祠官以禮為歲事,以四時祠江海雒水,祈為天下豐年焉?!?0】 這一詔書奠定了之后兩千年內(nèi)的山川祭祀制度,自此海洋祭祀在地方也有專祠??上窌疵餮晕鳚h祭海之處,據(jù)《漢書·地理志》,東萊郡的臨朐有“海水祠”【11】,考慮到秦皇、漢武多在山東半島巡海求仙以及后代曾在萊州祭祀東海,故此處海水祠應(yīng)是秦漢舊祠。而據(jù)《隸釋》所收東漢《東海廟碑》【12】,東海國的東海廟歷來由兩千石之國相致祭,這符合東漢郡國長吏祭祀名山大川制度;又因該碑有“昔在前代,昭事百(下缺),有司齋肅致力,四時奉祠”,可判定此廟應(yīng)是地方響應(yīng)神爵詔書祭祀海神之處。當(dāng)然,東海之祠應(yīng)可上溯至秦立東門之石。 ▲ 國家圖書館藏《東海廟碑》殘石拓本 需要注意的是,西漢所祭的“?!迸c秦之“四海”祠并非在同一個思想脈絡(luò)中。西漢末年,王莽制定郊祀制度,上帝壇有六神,“北辰于南門之外,日、月、海東門之外,河北門之外,岱宗西門之外”,后土壇有三神,“岱宗西門之外,河北門之外,海東門之外”?!?3】從中可以看出,西漢從祀郊壇的只有一個“海”而非四海,其思想來源是《尚書》帝王巡狩所祭“六宗”。漢朝經(jīng)學(xué)家對“六宗”的解釋五花八門,許慎一派主張“六宗”即《周禮》之“四望”,它們是“日、月、星、山、川、?!保趺Ъ磽?jù)此設(shè)從祀六神?!?4】從“海”位于郊壇之東來看,禮制設(shè)計者顯然認(rèn)同“?!痹跂|方,此又能輔證東海郡東海廟為官方祭海之處。 雖然西漢以六宗之“海”從祀郊壇,但代表天下觀的四海神位并未就此消失。東漢初年,光武帝所立南郊仍有“四?!薄?5】,東漢北郊大體繼承王莽制度,其從祀之名山大川秩序如下: 地理群神從食,皆在壇下,此次。中岳在未,四岳各在其方孟辰之地,中營內(nèi)。海在東。四瀆河西,濟(jì)北,淮東,江南。他山川各如其方,皆在外營內(nèi)?!?6】 嚴(yán)格來講,古代祭祀對象都應(yīng)有經(jīng)學(xué)依據(jù),而三禮文獻(xiàn)中海洋祭祀材料極少,尤其是不見于《周禮》,以致經(jīng)學(xué)權(quán)威鄭玄都持“禮無祭海之文”【17】的態(tài)度。于是在面對西漢出于《尚書》“六宗”的“?!迸c出于三禮的五岳四瀆時,東漢禮制設(shè)計者只得將“?!眾A在五岳四瀆之間??梢哉f,從秦至東漢,海洋祭祀處于萌芽階段,東漢南北郊從祀諸神中,既有源自秦朝代表天下觀的“四?!保钟衼碜晕鳚h、源于“六宗”之一的“?!?。除“海”與“四?!边@對矛盾外,北郊本諸“六宗”(四望)的“海”又面臨著如何與本諸禮經(jīng)的“五岳四瀆”調(diào)整從祀秩序。 此外,秦始皇之后的帝王們并沒有打消落實抽象“四?!钡哪铑^,漢景帝時置北??ぃń裆綎|濰坊一帶)【18】,西漢末王莽專權(quán)時又置西??ぁ?9】,此時雖無四海專祀,卻已有四海之郡。 東漢官方海洋祭祀中的兩個矛盾經(jīng)歷魏晉南北朝,至李唐再次大規(guī)模制禮作樂時才最終解決。三國魏明帝對南北郊祭祀做了大刀闊斧改革,惜其從祀神位不詳。咸和八年(333年),東晉南渡后建設(shè)北郊,其從祀神位有“五岳、四望、四海、四瀆”【20】,自此在南朝一系的北郊從祀神位中有了“四海”。梁武帝即位不久便著力建設(shè)郊祀,其設(shè)計北郊從祀有:“五岳、沂山、岳山、白石山、霍山、無閭山、蔣山、四海、四瀆”【21】,除白石、蔣山因是建康附近之山而得祀,沂山等山后來演變?yōu)槲逶乐蔽彐?zhèn)山,從排列順序可以判斷,蕭梁基本確立了岳鎮(zhèn)海瀆這一重要性遞減的祭祀秩序。此時的四海不僅僅只是代表天下觀的四海,它還與四瀆、五岳聯(lián)系,進(jìn)入了五岳四瀆這一山川祭祀體系。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四?!辈⒉皇怯蓾h代“六宗”之“海”演變而來,漢代的一“?!比栽诮級八耐鄙裎恢小!八暮!迸c本諸六宗(四望)之“?!钡拿苋源鉀Q。天監(jiān)六年(507年),“議者以為北郊有岳鎮(zhèn)海瀆之座,而又有四望之座,疑為煩重”,最后群臣討論放棄“四望”。至此,蕭梁在北郊設(shè)計上已放棄傳統(tǒng)的六宗(四望)之“?!倍患馈八暮!??!?2】 從東晉北郊“四海”與“四望”之“?!辈⒘⒌绞捔喝∠耐昂!辈⒁浴八暮!弊鹩谒臑^,足見東晉南朝對海洋祭祀的重視,這或許與其政治中心臨近東海有一定關(guān)系。如南朝人言建康形勢:“東以赤山為成皋,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鐘山為華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既變淮海為神州,亦即丹陽為京尹?!薄?3】 與南朝相對,北朝對海洋祭祀的態(tài)度比較保守。北魏在平城時代時已非常重視名山大川之祀,其制度最尊崇五岳四瀆,對其一年兩祭,而海神只與其他山川年享一祀?!?4】雖然北魏已將祭海納入官方祀典,但地方對其重視不夠。如北魏膠州刺史裴粲引《禮記》言:“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安有方伯而致禮海神也?!薄?5】北朝制禮重《周禮》【26】,而《周禮》無祭海之文,此或是北朝不重祭海之思想原因。此外,漢朝以東海為“海”的傳統(tǒng)在北朝仍有影響?!段簳れ`征志》載北魏與劉宋爭奪淮河流域時有白頭神對魏將言:“我與東海、四瀆、太山、北岳神共行淮北,助汝二將蕩除已定?!薄?7】這里北魏以“東海”與五岳四瀆并列,與東漢北郊從祀設(shè)計相似,即以“東?!睘榱谥昂!?。到了北齊,與南朝一樣,其祭地的方澤之祀中也有四海,不過四海與四瀆序列是“淮水、東?!薄敖?、南?!薄昂铀?、西海”“濟(jì)水、北海”【28】,即四瀆尊于四海,這與南朝北郊四海在四瀆之前相反。 ▲ 五嶽四瀆圖 載于《程氏墨苑·輿圖》滋蘭堂刊彩色套印本,明萬歷年間 現(xiàn)藏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 唐代一統(tǒng),玄宗修《開元禮》,規(guī)定“岳鎮(zhèn)海瀆”【29】為中祀,“海”在“瀆”前,當(dāng)是受南朝影響。此外,唐代還為山川之神加爵,天寶六載(747年)“河瀆封靈源公,濟(jì)瀆封清源公,江瀆封廣源公,淮瀆封長源公。十載正月,四海并封為王”【30】,此更見四海尊于四瀆。有趣的是,因冊封四海而遣使祭四瀆四海的官員品階有一定差別: 衛(wèi)尉少卿李澣祭江瀆廣源公,京兆少尹章恒祭河瀆靈源公,太子左諭德柳偡祭淮瀆長源公,河南少尹豆盧回祭濟(jì)瀆清源公……太子中允李隨祭東海廣德王,義王府長史張九章祭南海廣利王,太子中允柳奕祭西海廣潤王,太子洗馬李齊榮祭北海廣澤王?!?1】 上述官員中,祭祀四瀆的衛(wèi)尉少卿、京兆少尹、太子左諭德、河南少尹分別為正、從四品官,而祭祀四海官員除義王府長史為從四品上外,其余皆為五品官,這種現(xiàn)象與新確立的海尊于瀆不相稱。祭四瀆之官高于祭四海之官或許是北朝以來的尊經(jīng)理念在發(fā)揮影響。【32】 從漢至唐,作為天下觀的四海最終被納入五岳四瀆體系。宋代四海祭祀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下面介紹其發(fā)展的兩個特點(diǎn)。 首先,海尊于河的理念成為共識。唐代雖樹立了四海尊于四瀆,但并不徹底。宋代沿襲唐代加封山川神制度,康定元年(1040年)“詔封江瀆為廣源王,河瀆為顯圣靈源王,淮瀆為長源王,濟(jì)瀆為清源王,加?xùn)|海為淵圣廣德王,南海為洪圣廣利王,西海為通圣廣潤王,北海為沖圣廣澤王”【33】,四瀆開始由唐代的“公”變?yōu)椤巴酢?,只有河瀆因傳統(tǒng)地位較高獲封四字王,相比之下四海皆為四字王。與此同時,士大夫階層逐步擺脫了中古尊經(jīng)之風(fēng),對海瀆的認(rèn)識越來越客觀。宋初王禹偁在《海說》中提到:“海既為王矣,則以五湖為五侯,以九川為九伯,以四瀆為四岳,至于池沱沼沚、陂澤浦藪,皆附庸也?!薄?4】在他眼中海納百川,四瀆雖大,但只能為大海之輔。雖然歐陽修曾作《祭先河而后海賦》,但其主旨在于宣揚(yáng)王者行祭先務(wù)其本,海重于河已是當(dāng)時知識階層的共識。如蘇軾有詩曰:“天地雖虛廓,惟海為最大。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薄?5】海尊于河這一共識的達(dá)成源自對海、河地理關(guān)系的新認(rèn)知?!抖Y記》言先河后海是基于“或源也,或委也”,即河為源本、海為委末之地理認(rèn)識,對此宋代《禮記集說》收錄了沈清臣的見解: 海者,源也。河者,委也。昔有人問:何以謂海為源?應(yīng)之曰:海者,水之所會也。其河之所流者,皆其泉脈也。譬之人之一身,元?dú)鈩t其海也,其經(jīng)絡(luò)則其河也。元?dú)獠怀鋵?,則經(jīng)絡(luò)不運(yùn)行矣?!?6】 沈清臣一反禮經(jīng),提出海為源、河為委,此說竟被經(jīng)學(xué)著作收錄,足見中古尊經(jīng)之風(fēng)已難以束縛宋代知識分子求知之欲。 ▲ 山東萊州東海神廟遺址 其次,宋代以來東海、南海祠廟越來越受到地方重視。雖然漢代東萊、東海已有海水祠、東海廟,南北朝時期今山東、江蘇沿海地區(qū)又有“東海明王神”【37】,但歷經(jīng)中古喪亂,諸海祠廟多已荒廢。開皇十四年(594年),隋文帝下詔“東海于會稽縣界,南海于南海鎮(zhèn)南,并近海立祠。”【38】此詔開啟官方重視地方四海祠廟之風(fēng)。唐代改在萊州祭祀東海,后代大體承之;同時西海、北海分別附于河瀆、濟(jì)瀆在同州、洛州祭祀,真正就海而祭的仍只有東海、南海。宋初立制,“五岳、四瀆、東海、南海諸廟各置令、丞。”【39】宋代特重東海、南海二廟之祀,這與唐宋經(jīng)濟(jì)重心南移有一定關(guān)系。【40】以東海為例,雖然北宋承唐制依然在萊州祭祀東海,但元豐元年(1078年),文臣安燾奏“東海之神已有王爵,獨(dú)無廟貌。乞于明州定海、昌國兩縣之間建祠宇,往來商旅,聽助營葺”,從之。【41】其時東海在萊州已有祠廟,但隨著明州一帶海洋經(jīng)濟(jì)發(fā)展,當(dāng)?shù)孛癖娪兄录篮I裥枨?,故而再立東海廟。后來南宋偏安一隅,東海便改在明州祠廟致祭。【42】至北宋末年,東、南兩海皆獲六字封王,西、北兩海僅獲四字封王。 唐代祭海之事以韓愈的《南海神廟碑》為代表,南海廟在廣州東南八十里“扶胥之口,黃木之灣”,該碑記錄了元和年間廣州刺史孔戣誠心敬神事跡?!?3】北宋皇祐五年(1053年),因平嶺南儂智高之亂,“益封南海洪圣廣利昭順王”【44】,自此南海獨(dú)尊于四海。兩宋崇祀南海之事多刻石立碑,其內(nèi)容多保存在阮元主修的《廣東通志·金石略》中。如據(jù)南海廟《皇祐五年牒》,儂智高進(jìn)軍廣州時,“州之官吏及民屢禱于神,翕乎變化,其應(yīng)如響?!薄?5】北宋廣州附近另一次較出名的動亂即岑探圍新州事件,也與南海神有關(guān),據(jù)乾道《南海廣利洪圣昭順威顯王記》: 元祐間,妖巫竊發(fā)新昌,領(lǐng)眾四千來薄城下。官吏登城望神而禱,是日晴霽,忽大晦冥,震風(fēng)凌雨,凝為冰泫,群盜戰(zhàn)栗,至不能立足;望城上甲兵無數(shù),怖畏顛沛,隨即潰散?!?6】 新州在番禺西南,是廣州臨州,其官民如廣州一樣也尊信南海之神,足見南海信仰已深入地方。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南海顯靈后,地方官又求封賜,而“禮官以為王號加至六字矣,疑不可復(fù)加”,最后只是賜錢修廟。而至高宗南渡,紹興七年為求南海庇佑,才“申加命秩,度越元祐,于是有威顯之號?!薄?7】在南宋,南海之神仍為嶺南的穩(wěn)定與開拓保駕護(hù)航。《宋史》載,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湖南盜起,入廣東焚掠州縣,官軍討平之?!贝舜问录?,廣南東路經(jīng)略安撫使陳輝曾在南海廟祈禱,“未幾賊徒膽落,折北不支,屬城安堵,帖然無犬吠之警?!薄?8】慶元三年(1197年),大奚山島鹽民起事,廣州知州錢之望祈求南海神“愿借檣風(fēng),助順討逆”【49】,之后他率軍在南海廟前海中大敗島民,最終經(jīng)過海上追擊,“盡殺島民”?!?0】 ▲ 《南海神廣利王廟碑》拓片 以上可見,兩宋時期廣州地區(qū)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戰(zhàn)事皆有南海顯靈神跡,南海神儼然成為宋代開拓嶺南的守護(hù)神。【51】正因如此,南海廟在宋代不斷得到重修,據(jù)《廣東通志·金石略》,因修廟立石就有四次,其規(guī)模之大“有屋三百余間”【52】。宋代除番禺城東之南海正廟外,城西也立有南海廟,統(tǒng)稱為東、西二廟?!?3】此外,與南海正廟隔海相對,熙寧年間東莞縣也立起了南海行祠?!?4】 唐宋以來,東海、南海因毗鄰海岸實有其地而得到官方重視,西海、北海卻只得依附河瀆、濟(jì)瀆。隨著明清版圖的擴(kuò)大,君主權(quán)威的提升,朝廷漸漸不滿足于徒有“虛位”的西海、北海。明成祖定都北京,按舊制卻要南行至濟(jì)瀆廟致祭北海,于是理學(xué)名臣丘濬提出: 若夫今日,建都于燕,往南而祭北海,豈天子宅中以臨四海之義哉?且古謂青州,為北???,青去登不遠(yuǎn),猶以是名。今京師東北乃古碣石淪海之處,于此立祠就海而祭,于勢為順,于理為宜?!?5】 明代對北海祭祀雖已有異議,但并未改變舊制。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朝廷對北海祭祀地點(diǎn)展開了大討論,討論由左副都御史徐元珙發(fā)起: 今制,祭北海沿宋明之舊,將事于懷慶府濟(jì)瀆廟。臣愚以方位當(dāng)以建都為準(zhǔn),往南而祭北海非是,請改祭于北鎮(zhèn)醫(yī)巫閭山?!?6】 對于廢除在河南懷慶府祭祀北海,群臣基本形成共識,但對于在京師之北具體何處致祭,仍有爭議。大臣徐乾學(xué)提出應(yīng)在距京師較近的永平府(今河北唐山、秦皇島)致祭,他的理由是:“永平,孤竹舊封也。孟子稱,伯夷居北海之濱……以四方正之,永平瀕海,東臨碣石,海至此為北海之極也……醫(yī)巫閭在遼之廣寧,去海尚遠(yuǎn)。若永平則南臨大海,丘氏所謂碣石淪海之處也。”【57】徐乾學(xué)的觀點(diǎn)反映出漢人知識分子對“北?!闭J(rèn)知仍求諸于舊經(jīng)舊史,而清代滿族統(tǒng)治者對東北山川形勢卻了如指掌,他們已知東北混同江(松花江)向北匯入黑龍江進(jìn)而注入“北?!保ń穸趸舸慰撕#?,故此次討論結(jié)果是“望祭北海改于混同江地方”。【58】自此北海不再附于濟(jì)瀆而是向海而祭。然而此次確立的祭祀地點(diǎn)非常偏遠(yuǎn),祭祀時僅命盛京開原知縣設(shè)立帷帳而已。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在盛京望祭北海后,選在山海關(guān)立北海廟,山海關(guān)地近永平,立廟于此的主要原因是皇帝覺得此地更近正北,更能彰顯帝王居天下之中?!?9】 與北海獨(dú)自立廟不同,西海自宋代改在河中府(蒲州)附于河瀆,至明清未有改動。但隨著對外關(guān)系及海洋貿(mào)易的發(fā)展,明清對“西洋”已有所認(rèn)知,因此士大夫們也開始討論如何確立西海方位。丘濬提出在云南祭西海: 滇之極西,百夷之外,聞有大海通西南島夷,此地在前代未入中國。今既為羈縻之地,則王化之所及也,宜于云南望祀之,如此則四海之祀皆在吾域中矣。【60】 丘濬之言說明部分明代士人已意識到孟加拉灣、印度洋的存在,并以其為四海中之“西海”。楊慎也說:“今滇西百夷之外有大海,在今阿瓦地,沐璘為都督曾至其地”【61】,他也認(rèn)為滇西之外的大海是“西?!保渲R來自明代官員,已較為可靠。李贄雖然不認(rèn)同丘濬等人觀點(diǎn),但他也推測出云南之外大海的存在:“今云南三宣府之外,有過洋闊機(jī)大布道自海上來者,此布我閩中常得之,則云南旋繞而東,又與福建同海。則云南只可謂之東南,而不得謂之西南,又可知矣?!薄?2】明人對“西海”的認(rèn)識除了受益于對外交流,更直接的來源莫過于地圖。明初的《大明混一圖》已勾勒出孟加拉灣的輪廓,明末民間流行的《天下九邊分野人跡路程全圖》也已標(biāo)示孟加拉灣為“小西洋”。【63】與明代士大夫的海洋知識相比,清代的士大夫卻顯得有些退步,如乾嘉老儒徐文靖仍據(jù)《漢書》認(rèn)為青海湖才是西海,并以此駁斥明人:“安得謂西海在滇西之阿瓦,而以西寧之西海郡為妄耶?”【64】 ▲ 《大明混一圖》 ▲ 《天下九邊分野人跡路程全圖》 綜上所述,我們已大體厘清了秦漢以來四海祭祀演變的思想脈絡(luò)。歷經(jīng)秦與西漢,在東漢確立的官方祭祀體系中,既有代表天下觀的“四海”,又有源自經(jīng)學(xué)“六宗”之一的“?!?。經(jīng)南北朝郊祀建設(shè),“四?!敝饾u取代了“?!?,唐代 “四?!币讶谌胛逶浪臑^體系并尊于四瀆。隨著“四海”祭祀地位的提高,四海所在之地方祠廟備受官方重視,比如宋代廣州的南海神已成為嶺南政治的庇護(hù)神。明清四海祭祀的主要議題是北海、西海的獨(dú)立祭祀。得益于清代統(tǒng)治者對東北地理之了解,北海一度在盛京望“北?!倍溃笠蚯〉塾犹煜轮卸谏胶jP(guān)立廟。明代士人對“西?!鳖H有興趣,而清代士人對“西?!钡呐d趣遞減,西海最終未能單獨(dú)立廟。 從秦始皇到西漢末年,秦漢帝國逐漸設(shè)立了東海、南海、北海、西海四郡,這是早期帝國首次落實本是虛擬的四海天下觀。從某種程度上說,隋代以來四海地方祠廟的發(fā)展也見證了諸王朝用“四?!碧煜掠^調(diào)適與周邊世界關(guān)系的歷程,只不過這一歷程持續(xù)了千年之久卻未能確立西海方位。最終在近代“西?!睆?qiáng)國的沖擊下,中國傳統(tǒng)的“四?!碧煜掠^被打破,四海祭祀也隨著清王朝的衰落而告終。 *本文系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fèi)專項資金項目《中國古代邊疆的山川地理認(rèn)同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課題編號:13SZYB06 【1】總論性研究有牛敬飛的《五岳祭祀演變考論》(博士論文,清華大學(xué),2012年),斷代研究參見雷聞的《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三聯(lián)書店,2009年)和謝一峰的《天下與國家:試論南宋初年五岳祀典雙軌體制的形成》(《史林》,2015年第1期)等。海外研究有James Robson的 Power of Place:The Religious Landscape of the Southern Sacred Peak (Nanyue 南嶽) in Medieval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09. 【2】 王元林著:《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廣州南海神廟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王元林、李華云:《東海神的崇拜與祭祀》,《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第21卷第2期,2008年。 【3】 常雪瑞:《淮瀆祭祀資料匯編與研究》,碩士論文,江西師范大學(xué),2011年。此外涉及海、瀆的還有馬曉林的《元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考述》(《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4期)等。 【4】 王子今:《秦漢人世界意識中的“北?!焙汀拔骱!薄?,《史學(xué)月刊》,2015年第3期。 【5】 《史記》卷28《封禪書》,[漢]司馬遷撰:《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冊第1375頁。 【6】 王元林著:《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第2-3頁。 【7】 后曉榮著:《秦代政區(qū)地理》,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9年,第244頁。 【8】同注5,第1372頁。 【9】 《漢書》卷6《武帝紀(jì)》,[漢]班固撰:《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冊第157頁。 【10】《漢書》卷25下《郊祀志下》,第4冊第1249頁。 【11】 《漢書》卷28上《地理志上》,第6冊第1585頁。 【12】 [宋]洪適撰:《隸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0頁。 【13】 [晉]司馬彪撰:《后漢書志·祭祀志上》,[劉宋]范曄撰:《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1冊第3158-3159頁。 【14】牛敬飛:《<晉書·禮志>補(bǔ)釋兩則》,《文史》,2013年第4輯,第258頁。漢儒認(rèn)為“海”只一海應(yīng)有更早的思想源頭,參見王元林《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第1-2頁。 【15】 同注13,第3160頁。 【16】 [晉]司馬彪撰:《后漢書志·祭祀志中》,[劉宋]范曄撰:《后漢書》,第11冊第3181頁。 【17】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8《春官宗伯》,《十三經(jīng)注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64頁。 【18】 周振鶴著:《西漢政區(qū)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12頁。 【19】《漢書》卷12《平帝紀(jì)》,第1冊第357頁。 【20】 《晉書》卷19《禮志上》,[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冊第584-585頁。 【21】 《隋書》卷6《禮儀志一》,[唐]魏征等撰:《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冊第108頁。 【22】 這一設(shè)計遲至天監(jiān)十一年才得到落實。參見《隋書》卷6《禮儀志一》,第1冊第110頁。 【23】 [梁]蕭繹撰,許逸民校箋:《金樓子校箋》卷5《著書篇》,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下冊第1064頁。 【24】 《魏書》卷108之1《禮志一》,[北齊]魏收撰:《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冊第2737頁。 【25】 《魏書》卷71《裴叔業(yè)附從子粲傳》,第5冊第1574頁。 【26】 參見樓勁《<周禮>與北魏開國建制》,《唐研究》第13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 【27】 《魏書》卷112下《靈征志下》,第8冊第2956頁。 【28】 同注21,第114頁。 【29】 [唐]蕭嵩等撰:《大唐開元禮》卷1《序例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4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44頁。 【30】 《舊唐書》卷24《禮儀志四》,[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冊第934頁。 【31】 同注30,第934頁。 【32】 [清]皮錫瑞撰:《經(jīng)學(xué)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2頁。 【33】 《宋史》卷102《禮志五》,[元]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冊第2488頁。 【34】 曾棗莊等編:《全宋文》,第8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5頁。 【35】 《全宋文》,第91冊,第139頁。 【36】 [宋]衛(wèi)湜撰:《禮記集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冊,第885頁。 【37】 《魏書》卷106中《地形志中》,第7冊第2557頁。 【38】 《隋書》卷7《禮儀志二》,第1冊第140頁。 【39】 《宋史》卷167《職官志七》,第12冊第3979頁。 【40】王元林著:《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第83-97頁。 【41】 [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94,元豐元年十一月,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冊第7170頁。 【42】 同注33,第2488頁。 【43】 [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85-489頁。 【44】 同注33,第2488頁。 【45】 [清]阮元主修,梁中民點(diǎn)校:《廣東通志·金石略》,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8頁。 【46】 同注45,第294頁。 【47】 同注45,第294頁。 【48】 同注45,第294頁。 【49】 同注45,第322頁。 【50】 《宋史》卷37《寧宗紀(jì)》,第3冊第723頁;以上參見王元林《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第186-191頁。 【51】 這里需要指出,謝一峰在闡述南宋五岳祀典的雙軌體制時,注意到紹興年間《五岳四海四瀆祝文》下只包含南岳南海南瀆之外的其他岳海瀆,此外又有分別告南岳南海南瀆文,便認(rèn)為這表明南岳等山川地位的提高,屬過度詮釋。當(dāng)時除南系山川外,其他均已淪陷,郊廟大事告祭本應(yīng)至地方祠廟,但此時淪陷山川只能就北郊從祀之位告祭,故有《五岳四海四瀆祝文》,而南系能夠至地方致祭,故單獨(dú)有祝文。參見氏著《天下與國家:試論南宋初年五岳祀典雙軌體制的形成》,第39頁。 【52】 同注45,第182頁。 【53】 同注45,第299頁;參見《國家祭祀與海上絲路遺跡》,第203-204頁。 【54】 《全宋文》,第156冊,第112頁。 【55】 [明]丘濬撰:《大學(xué)衍義補(bǔ)》,北京:京華出版社,1999年,第525頁。 【56】 [清]徐乾學(xué):《北海祀典或問》,賀長齡輯:《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55《禮政二》,道光刻本,第32頁。 【57】 同注56,第34-36頁。 【58】 《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83《禮部·中祀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2冊,第616頁。 【59】 《欽定皇朝文獻(xiàn)通考》卷100《郊社考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4冊,第244-245頁。 【60】 同注55,第525頁。 【61】 [明]楊慎撰:《升庵集》卷7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0冊,第764頁。 【62】 [明]李贄撰:《焚書·續(xù)焚書》卷4《雜述》,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7-158頁。 【63】 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明代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圖1、圖146。 【64】 [清]徐文靖撰:《管城碩記》卷28《楊升庵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23頁。 轉(zhuǎn)自經(jīng)學(xué)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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