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潘華信,男,教授。生于1938年,1979年畢業(yè)于上海中醫(yī)學院高師班。先后師從滬上名醫(yī)朱小南、嚴蒼山、陳蘇生、裘沛然諸公。曾任職于上海盧灣區(qū)中心醫(yī)院主持病房、門診工作。著有《評選柳選四家醫(yī)案》《未刻本葉天士醫(yī)案發(fā)微》《管蠡集》《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卷·溫病系列條目》等。 導讀:古人持附、桂主在逐血化瘀,主在除病,仲景《金匱要略》綱目為“病脈證治”,說明古人辨證論治以辨病為前提,治病則每有主藥,凡大證而有瘀血者必投以附、桂,體質之辨則在其次。 正文:上古今醫(yī)學格局之分水嶺。張(潔古)、李(杲)、王(好古)、朱(震亨)等的醫(yī)學觀點和思維模式對明、清、民國直至今日醫(yī)界,產生有不可磨滅的烙印和影響。 歷史嬗移,物理潛更,在對附子、肉桂的認識應用問題上,金元前后的變化可視為其中的一個縮影。竊以為突破因循,釋縛脫艱,逾越金元,恢復漢唐舊觀,化古創(chuàng)新,開拓未來,是時代賦予我們的重任。乃不揣鄙陋,陳述如次。 一、附子、肉桂兩大功效 宋前本草,如《本經》《別錄》《集注》《藥性論》《日華子本草》等,對附子(簡稱附)、肉桂(簡稱桂)的認識和應用可歸納為兩大要點:一則逐寒溫陽;二則破瘀通血。且側重于后者。 如:《本經》稱附子“主風寒咳逆邪氣,溫中、金瘡,破癥堅積聚、血瘕,寒濕踒躄,拘攣膝痛,不能行走”。 《別錄》稱“療腳疼冷弱,腰脊風寒,心腹冷痛,霍亂轉筋,下利赤白,堅肌骨,強陰,又墮胎”。 前者“破癥堅積聚、血瘕”,后者“墮胎”,破瘀通血的作用可謂一目了然,歷來中醫(yī)有言必據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什么我們唯獨對《本經》《別錄》這些精要的論述,數百年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 肉桂亦然。 《本經》“主上氣咳逆,結氣,喉痹,吐吸,利關節(jié),補中益氣”。 《別錄》則補充治“心痛,脅風,脅痛,溫筋通脈,止煩出汗”,且“能墮胎,堅骨節(jié),通血脈”。 《藥性論》:“主治九種心痛,殺三蟲,主破血,通利月閉”。 《日華子本草》“破痃癖癥瘕,消瘀血,治風痹骨節(jié)攣縮,續(xù)筋骨,長肌肉”。 同樣說明,它主治瘀血痹阻諸癥。前賢書在,論理清晰,是我們所無法回避的。金、元戰(zhàn)亂,非復唐宋盛世。 在兵災、勞役、饑饉、游離、哀傷的煎迫下,民病中氣不足內傷虛勞的矛盾突出了,習用甘溫補益成了理所當然,對古本草附子、肉桂溫破兩大功能的認識上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由其前的側重于破血,轉移為傾向于溫陽。 如溫補派圭臬張潔古稱道附子的主要功能為“去臟腑之沉寒”,“補助陽氣不足”,王好古承其后,概括肉桂是“補命門不足,益火消陰”,在潛移默化中成為了事實上的誤導。 明、清醫(yī)界奉溫補脾胃說王道之法,無不沿從其后,溫陽散寒遂成了附、桂的代名詞,如《本草備要》“(附)補腎命火,逐風寒濕”;《本草從新》“(附子)主一切沉寒痼冷之證”。這固然是出諸時代之需,不幸的是漢、唐寶貴的學驗被湮沒了,破瘀血之論遂罕聞于世。 當然,有識的醫(yī)家也曾蜻蜓點水似地提到附子、肉桂破血的功效,如:《本草綱目》:“又桂性辛散,能通子宮而破血,故《別錄》言其墮胎”。 (案據今尚志鈞《唐·新修本草》輯復本,《別錄》謂附“墮胎”,又謂桂亦“能墮胎”,惟《本經》無桂,惟箘桂、牡桂兩種,《別錄》補充桂,《綱目》言《別錄》所謂桂能墮胎,非指《本草》箘、牡,乃吳普、李當之衍申之桂,后世牡桂、桂合并其性用,統(tǒng)稱為桂,而箘桂則廢置耳。) 張景岳《本草正》也有相類說法,不過明代專主溫陽散寒的普遍認為也不可更易了。 延綿至今,1978年全國十一所中醫(yī)學院集體編寫、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出版的《簡明中醫(yī)辭典》明確地總結歸納了附子、肉桂的適應證: (附子)①亡陽,②脾胃虛寒,③腎陽不足,④風寒濕痹; (肉桂)①腎陽不足,②胃腹冷痛,③婦女沖任虛寒,④陰疽。 只字未提及破瘀要旨,令古意茫然,可證漢唐遺緒在晚近中醫(yī)學術界已淡漠到了何種程度! 然而,柳暗花明的是,近代實驗室對桂、附研究的結果,卻有力地支持了古代醫(yī)家的觀點。 肉桂 如有認為“肉桂甲醇提取物、桂皮醛能抑制血小板凝集,抗凝血酶(antithrombin)作用”。 更有指出它能使“冠狀動脈和腦動脈灌注壓相應提高,促進心肌側支循環(huán)開放,從而改變其血液供應,對心肌有保護作用”。 附子 又證實“附子注射液可顯著提高小鼠耐缺氧能力,拮抗垂體后葉素所致大鼠心肌缺血缺氧及心律失常,減少麻醉開胸犬的急性心肌缺血性損傷。附子這一作用與其降低心肌耗氧量、增加缺血心肌供血供氧有關”。 客觀地說,用現代科學的工具來研究中草藥,尚“路漫漫其修遠兮”,然而上述初步結論,卻已為古本草附、桂的所謂“破癥堅積聚”、“通血脈”、“主治心痛”等結論,提供了使人信服的注解及令人興奮的昭示。 二、歷古治療大證用附子、肉桂 古方治大證常用附、桂。大證此處主要指中風、心腹痛、胸痹、歷節(jié)、癥瘕等。 以仲景方言,略舉四例說明之: 如“病歷節(jié),不可屈伸,疼痛,烏頭湯主之。麻黃、芍藥、黃芪、甘草、烏頭、蜜”; “胸痹緩急者,薏苡附子散主之。薏苡仁、附子”; “心痛徹背,背痛徹心,烏頭赤石脂丸主之。烏頭、蜀椒、干姜、附子、赤石脂”; “腸癰之為病,其身甲錯,腹皮急,按之濡,如腫狀,腹無積聚,身無熱,脈數,此為腸內有癰膿,薏苡附子敗醬散主之。薏苡仁、附子、敗醬草”。 四方俱用附子,學術界歷來認為上述病證的癥結是寒結,故藉辛熱峻烈的烏頭、附子來開逐。 玩味仲景本意,卻未必如斯,首先仲景以病為前提,即“病歷節(jié)”、“胸痹”、“腸癰”,在這個前提下,歷節(jié)出現不可屈伸、疼痛,胸痹呈現心痛徹背、背痛徹心,就可概投以烏頭。 陽虛寒凝者可用,陰虛火旺的也可以用,筆者認為古代也有陰虛火旺體質的患者,我們不能文過飾非,為了適應習俗附、桂專主逐寒的偏狹之見,把仲景睿智深奧的旨趣統(tǒng)統(tǒng)簡單化地貼上了“寒結”的標簽,把千千萬萬個病歷節(jié)、病胸痹的陰虛火旺患者排斥在仲景妙方之外。 其實歷節(jié)、胸痹兩病在今日臨床上陰水不足、內熱熾盛的患者很多,如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關節(jié)紅腫、畸形、劇痛,舌紅,脈數;又如冠心病心絞痛頻發(fā)而形色黧暗、苔黃膩脈弦實者等俱是。 案《臨證指南醫(yī)案·痹證門》以川烏、桂枝合羚羊角、石膏者甚多,烏頭、肉桂逐瘀,羚羊角、石膏泄熱,蓋矜法仲景,變化思邈,立法門為痹證之陰虛火旺者治耳,奈天士無暇縷述,后人不識,以為炫奇,遂曲高和寡。 世殊雖然人異,但人體的陰虛、陽虛、氣虛、血虛、五臟之虛古今都是客觀存在的,沒有差異的,不變的,所變異者不過稱謂而已,而名者實之賓,循名責實則應是我們今日學者所責無旁貸的基本治學態(tài)度,遙想仲景當年,是斷斷不會棄治陰虛火炎體質的患者。 其次,來看仲景治腸癰,主以薏苡附子敗醬散,其病證是“腸內有癰膿”,明明熱毒瘀結而用附子,顯然仲景另有深意所寓,非尋常散寒可以敷衍及附會。 再次,歷節(jié)、胸痹、腸癰三病呈一個病機共性,即癥結在瘀,歷節(jié)是絡瘀關節(jié),胸痹是心脈瘀痹,腸癰是膿成瘀結,藉烏、附之辛雄峻烈,開瘀散結,疏通血絡,主題是除病為先,逐瘀為急,體現了《內經》“伏其所主,先其所因”的宗旨。 “陳莝去而腸胃潔,癥瘕盡而營衛(wèi)昌” 也是宋前古法治病偏重祛邪的特點所在。 而相關教材(《金匱要略釋義》上??茖W技術出版社)認定上述病證如胸痹心痛是“陰寒痼結所致”,故用烏頭“峻逐陰邪”,不免離仲景本意太遠,且讓歷古千千萬萬個陰虛火旺體質者坐失生機。 不難發(fā)現,仲景上述四方證中附子的用意,與《本經》《別錄》等有關逐瘀通血的論述和現代實驗室的相關研究若合符節(jié),如出一轍,如果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對我們是有警示作用的。 我們勤求古訓,其實不古,遞相祖述,沿流忘源,只是蹈襲明清而已;我們主張中醫(yī)藥現代化,其實不今,現代實驗室的結論明擺在這里,我們置若罔聞,仍專在寒結上下功夫! 仲景方外,古代對大證之一中風的治療也發(fā)人深思,宋前治風主以大、小續(xù)命諸湯,其方皆以麻黃(簡稱麻)、附子、肉桂為主要組成藥物,藉辛以宣通表里、舒暢絡隧、行血破瘀,恢復人體受損組織之血液供應,針對的是中風之病,蓋除病耳; 宋后劉、李、朱各張一說,或主心火,或主氣虛,或主痰熱,側重在體,蓋益體耳(有關形、體說,可參閱《景岳全書》治形論、《臨證指南醫(yī)案》益體說)。 金元前后兩說,千古混淆,糅雜一體,遂生其中、類中之別,洵有明王安道妄生曲說焉。 值得注意的是,古方麻、附、桂辛味開發(fā),宣通血絡以治療中風,與晚近西醫(yī)臨床用阿司匹林抗血小板聚集,預防、治療“腦?!迸c“心?!保挟惽ぶ?,服用阿司匹林之抗凝血,不信先賢麻、桂、附輩之通血絡,言重一點,豈不是數典忘祖?。▍⒁姟墩憬嗅t(yī)雜志》2001年第12期拙文“古方續(xù)命湯治風本義探析”) 限于篇幅,下面只能略舉仲景后宋元前醫(yī)家用附、桂治大證的點滴內容,以資說明。 《肘后方》療?;夹耐?,用烏頭丸(烏頭、川椒、干姜、桂心); 《范汪方》療腰有血,痛不可忍者,用單味桂心; 《張文仲》葛氏療卒腰痛,不可俯仰方,用桂心、牡丹皮、附子; 《必效方》練中丸,主癖虛熱,兩脅下癖痛,用大黃、樸硝、芍藥、桂心; 《廣濟》療腹中痃氣癖硬,兩脅臍下硬如石,按之痛,用鱉甲丸(鱉甲、牛膝、芎藭、防葵、大黃、當歸、干姜、桂心、細辛、附子、甘草、巴豆); 《深師方》烏頭丸治心腹積聚脹滿,腹痛劇,用烏頭、干姜、皂莢、菖蒲、桂心、柴胡、附子、人參、厚樸、黃連、茯苓、蜀椒、吳萸、桔梗; 《必效方》療牙齒疼痛方,用防風、附子、蜀椒、莽草(口含不咽,和酒漱口); 《延年方》療心痛,茱萸丸方(吳萸、干姜、桂心、白術、人參、橘皮、椒、甘草、黃芩); 《張文仲》蜀椒丸,療胸中氣滿,心痛引背(蜀椒、半夏、附子); 《古今錄驗》小草丸療胸痹心痛(小草、桂心、蜀椒、干姜、細辛、附子)等等。 大量古人治痛證學經驗放在我們面前,明眼人一望而知,上述病證遠非寒結兩字所能概括,寒只是六淫致病因素之一,其他邪氣亦可致病,亦可致痛,而各種邪氣阻結致瘀,不通則痛,則是絕對的。 可見附、桂的投用也并不僅僅只是散寒溫陽,耐人尋味的在于不少治方中明明熱象顯著,依舊照樣用附、桂。 如上述《必效方》練中丸,癥狀另見“虛熱”、“口干、唾涕稠黏,眼澀,頭時時痛”、“大小便澀,小腹痛,熱沖頭”等,可謂是一派陰虛火熾之象,古人還要用肉桂。 顯然《必效方》針對的是病,是癖痛,是瘀血阻結,在祛邪通瘀的節(jié)眼上,《必效方》把肉桂與大黃、芍藥作同等觀,瘀而有熱,故祛邪的同時大黃瀉熱、逐瘀的同時,芍藥斂陰,兩藥并制肉桂性辛熱的副作用,病體兼顧,堪稱允當。 上引諸病證,有共性的病理機制,即瘀血阻結,絡通痹窒,古人用附、桂的目的,主在破瘀逐血,開結通痹,非止后人所謂溫陽散寒。雖然,寒瘀關系密切,寒侵易致瘀阻,如《素問·調經論》“寒獨留則血凝泣,凝則脈不通”。 然而當瘀結成為器質性病證后,即上升為主要矛盾,寒邪就易位為從屬病機,諸多大證如中風、胸痹、癥瘕、歷節(jié)等無不如此,而附、桂散寒、破瘀兩大功能俱全,在中醫(yī)特定的歷史傳承條件下,破瘀的概念逐漸被祛寒功能所覆蓋、替代,以致銷聲匿跡、若無其事,這個嬗變,是我們所必須清醒地意識到的。 筆者于上世紀50年代師從滬上名醫(yī)嚴蒼山,習以丁氏方治病,前后十數年,胸中略無疑滯,雖間聞川醫(yī)慣投附、桂,亦并不在意。 當時名老中醫(yī)陳蘇生系前川醫(yī)祝味菊的入室弟子,擅用附、桂著稱,我等待師側,輒見陳老以附、桂起沉疴,屢屢請教,陳辭鋒犀利,然當時年事已高,復以耳背,交流甚難,矧時當百廢乍興,事務劇繁,未得深究為憾,然祝、陳的附、桂弋獲,使我對自己固有的觀念疑竇重重。 1979年我來到上海中醫(yī)學院執(zhí)教,荷裘沛然先生指導,在世蕓兄主持下,與各家學說教研室同仁爬羅剔抉在故紙堆中十余年,使我茅塞頓開,感悟了陳老、裘老、世蕓兄擅用附、桂的妙諦,它并不局限于溫陽散寒,更偏重在攻瘀逐血。 我旋即突破丁氏桎梏,以附、桂主治臨床瘀結大證,意想不到的是,其療效之佳,得未曾見。如治療“冠心”心絞痛,以瓜蔞、薤白、附子、肉桂為主藥(參見《中國臨床醫(yī)生》2004年32卷拙文“漢唐遺緒治冠心病心絞痛”),其療效與不用附、桂者有顯著差異,而且,這種佳效可以重復,經得起科學的客觀驗證。 三、小結 綜上所述,古人持附、桂主在逐血化瘀,主在除病,仲景《金匱》綱目為“病脈證治”,說明古人辨證論治以辨病為前提,治病則每有主藥,凡大證而有瘀血者必投以附、桂,體質之辨則在其次,《千金方》《外臺秘要》《圣惠方》《圣濟總錄》皆治病之淵藪,可以為證。 如果能夠發(fā)覆前人,附、桂抗瘀血的觀念今日得以重新確認,則我是起了順水推舟的作用,“諸賢如木工鉆眼,已至九分”,我在陳蘇生、裘沛然先生啟迪和教育、嚴世蕓兄幫助下,“透此一分”的,它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復古,更在于解答了疑義,更在于創(chuàng)新,為臨床治療疑難大證,開辟了一條極具希望和前景的輝煌大道。 反思附、桂千古的波折,責在金元變制,諸子觀念由病及體,而側重于體,李杲主氣虛,丹溪指陰虛,有明諸家,掇拾余緒,所謂辨證論治,實辨體論治耳。 事實上今日之中醫(yī)格局,以金、元、明、清諸家為基點,涉獵《內經》和仲景之學為歸宿,刪繁就簡,去古已遠,關鍵一點是把博大精深的唐宋醫(yī)學排斥門外,等于把無價之寶隨手拋棄,極其珍貴的醫(yī)學尚實的唐宋遺風也隨之泯滅,淺薄、庸俗之學盛行,江湖臆測之風日上,面對先哲基業(yè),能不令人扼腕神傷! 越過金元,深究唐宋,是我們面前不可選擇的重要任務,《千金方》《外臺秘要》《圣惠方》《圣濟總錄》四部博大精深的醫(yī)典是中醫(yī)學術之正宗,是中醫(yī)臨床的整體格局,是秦漢醫(yī)學之歸宿,是金元明清諸子的學術源頭,是振興中醫(yī)學的康莊大道。 中醫(yī)學并不后繼乏人,而是后繼乏才,乏靜心治學、奮然前行之才,“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堅信一定會有青年一代來披荊斬棘,繼承絕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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