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寶玉《芙蓉女兒誄》開篇說，“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其中“蓉桂競芳之月”道出這篇誄文寫在秋天，按脂批所說時間為八月。上述時間與慶國公請賈政賞桂的時間一致。

從故事情節(jié)、脂批到寶玉誄文內容，在時間上形成一個完整閉環(huán)，處處指向秋天這個時間段。

這個時間與賈府凸碧山莊中秋家宴一樣，均以桂花盛開作為時間錨定物。

這也是紅樓夢大處著筆所設定的一個重要時間，即小說處處所在的中秋節(jié)，以強調秋天這個時間。

在關注到時間的同時，容易忽略的是對時間描寫的內容，比如寶玉“芙蓉女兒誄”中的“蓉桂競芳”“無可奈何”。

02

“無可奈何之日”中的這四個字意義淺顯，卻連接紅樓夢主旨。假使我們稍作留意，便會注意到這個無可奈何之日指賈府衰敗之時。

這一點，在小說楔子中寫得明白。

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余、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span>

由此可知，這個無可奈何之日是作者撰書之時，亦是作者寫作原因之一。

另外一個同樣重要的證據在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房中墻壁上懸掛一幅對聯，內容是“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與楔子以及寶玉誄文中的無可奈何表達同一意思。

脂批對此點評道，“兩句盡矣。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是此等處，可知皆從無可奈何而有?！?o:p>

這個無可奈何的內容是“愧則有余、悔則無益”，具體而言則是“一事無成、半生潦倒”“茅椽蓬牖，瓦灶繩床”，與之相對的是“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美之日”。

因為處在這個無可奈何之日，才讓作者有寫一眾“閨中兒女”的心思，敷演出這一部紅樓夢巨著。

03

“蓉桂競芳之月”與“無可奈何之日”在修辭手法上屬互文，指同一個時間。

拋掉“日”“月”二字，“蓉桂競芳”與“無可奈何”則分別描寫了這個時間不同角度的不同內容。

“無可奈何”著重強調作者內在心境，以及其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是其主觀感受。

而“蓉桂競芳”則刻畫了在達到“無可奈何”境地之前所發(fā)生的重要事件，是客觀現實。

那么“蓉桂競芳”這個客觀現實又指什么？

04

在寶玉誄文之后的第八十回，香菱與夏金桂有一段關于花香的爭論對話呼應了“蓉桂競芳”這個事實。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苯鸸鸬溃骸耙滥阏f，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庚辰雙行夾批：又虛陪一個蘭花，一則是自高身價，二則是誘人犯法?！肯懔庹f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span>

這段故事在小說中刻畫金桂擺布香菱，先從給她改名開始，由此引起二人的爭論。

香菱原名英蓮，被薛家掩其蓮之本相，以菱名之。但也未掩其本質，仍以“香”冠其名。待金桂嫁入薛家，又將其香字去掉，以“秋”字冠之。

從小說故事本身看，不過是金桂在薛家頤指氣使的開始，是打壓香菱的手段，但是聯系到紅樓夢隱藏的主旨，這段故事就不再那么簡單了。

05

首先，香菱原名英蓮寓意其根腳是蓮花，不管她的名字如何改，其本質不變。

香菱兩次改名喻示其兩度蒙塵，一次是薛家而為，一次因金桂而起。

其次，香菱有“蓉大奶奶品格兒”，而可卿則兼具黛玉、寶釵二人之美，說明香菱與黛玉有共通之處。

再次，蓮的一個別稱是芙蓉。占花名讓黛玉擲到芙蓉花，即將芙蓉的文學品質賦予黛玉，進一步把香菱與黛玉兩個形象重合起來。

由上，香菱與黛玉二人在物相上形成統(tǒng)一。

因此，在香菱身上發(fā)生的許多事件，特別是涉及到紅樓夢主旨的故事，需要把黛玉這個人物擺進來一起分析。

“蓉桂競芳”這件事，即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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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字面意思看，“蓉桂競芳”有兩重含義。

一重帶有積極意義，蓉、桂二者在秋季競相開放，各擅勝場，此為寫景之筆。

另一重則描寫蓉、桂二者有“逐鹿”之意，并非單純的各自盛開，有一決高下之實。

香菱和金桂二人的論爭所反映的內容，恰恰是后者，本質上是對蓉、桂之地位的爭奪。

07

論爭始于金桂對菱花香氣的否定，由此引出香菱對“蓮葉荷蓬”之香的肯定，最終歸結于金桂所說的“蘭花桂花”之香。

在金桂高壓之下，香菱明知金桂的邏輯點，但也不得不承認“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從而在形式上忤逆了金桂不得稱呼其名字的禁令，在背后含義上則是對金桂的低頭和屈從。

這便是寶玉蓉桂競芳所指之事，“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則是蓉桂競芳最終結果。

由于香菱通過可卿與黛玉、寶釵發(fā)生關系，在紅樓夢表面故事這個層面 上，香菱的結局也預示了黛玉、寶釵二人的結局。

但因為香菱的本質是蓮花、芙蓉，決定了她與黛玉在文學形象上更相通。

事實上，香菱“平生遭際實堪傷”的經歷堪比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困境，而其兩地枯木致其香魂歸鄉(xiāng)的結局與黛玉“一抔黃土掩風流”又高度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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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香菱而言，蓉桂競芳以金桂大勝、香菱死亡而告終，影射黛玉死于風刀霜劍之下。無論香菱還是黛玉，在蓉桂競芳這場斗爭中不僅告負，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由此想到金桂向香菱提出“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的質問，就包含了更深刻的含義。

紅樓夢后四十回續(xù)書中寫“蘭桂齊芳”，可以推測寫續(xù)書的人恐怕真的見過原文，才會有蘭桂齊芳的描寫。

只不過這個蘭桂齊芳并沒有把原作中“蓉桂競芳”隱喻內容容納進去，從而使作品的厚度、深度受到不同程度削弱，降低了小說的思想高度，甚至歪曲了原作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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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更深層次的理解蓉桂競芳背后的含義，恐怕還要對小說中“桂花”這個形象有一個相對準確的把握才行。

這就涉及到紅樓夢小說中多次提及的桂花（桂樹）這個意象。

紅樓夢中關于桂樹、桂花的描寫，在夏金桂這個人物出現之前，零散地出現了幾個重要場合中。

這些散布在幾處的桂花形象，最終集中體現在夏金桂這個人物身上，從而實現“四水歸堂”。

這是另一篇筆記要重點梳理的內容，本篇則不再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