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久松雪筆,有二黃瓦蓋?!边@是使清的朝鮮文人李鼎受《東岳廟》一詩中的句子,自注:“庭東一碑有趙孟頫,又有康熙御制碑,二座對覆二層黃瓦閣?!保ㄞD(zhuǎn)引自《明清時期朝鮮使臣筆下的北京東岳廟及其文化心理》,作者王婧澤) 意思是,東岳廟中最古的碑由趙孟頫(號松雪道人等)書丹,即《大元敕賜開府儀同三司、上卿,輔成贊化保運玄教大宗師、志道弘教沖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賢院事、領(lǐng)諸路道教事張公碑銘》,俗稱《道教碑》或《張留孫碑》。 該碑近2800字,號“北道教碑”,另有“南道教碑”,在江西龍虎山,內(nèi)容略同。 明清時,東岳廟是朝鮮使節(jié)進京的必經(jīng)之地,以其壯麗被反復(fù)記錄,《道教碑》尤吸睛。孫承澤在《庚子消夏記》中贊:“其碑豐偉秀拔,最稱巨觀,自徐季海、李北海(即唐代書法家徐浩、李邕,以善寫碑而著名)而后,未見其匹敵也?!痹摫哿嗽幕?、歷史、藝術(shù)等諸多信息,是國家一級文物。 清代四大藏書家之一陸心源始疑其偽:趙孟頫逝于1322年7月,《道教碑》立于天歷二年(1329年),晚7年。就算墨稿先出,也不太可能——張留孫逝于1321年,消息傳到時,離趙孟頫去世“一月余耳”,而晚年趙孟頫已“兩目昏暗,尋丈間不辨人物,足脛疲瘁,行步艱難”,怎能完成這么大的作品?且《道教碑》作為“敕賜”,趙竟未將其收入文集中。 種種疑點,有待鉤沉。 忽必烈為何信任張留孫 《道教碑》主人張留孫是一個傳奇人物。 據(jù)學(xué)者梁瓊在《玄教宗師張留孫與元初道教政治》一文鉤沉,張留孫是信州貴溪(今江西省貴溪縣)人,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年),是道教正一派創(chuàng)始人張道陵的38代孫,自幼隨伯父張聞詩在龍虎山學(xué)道,師從李宗老。 據(jù)《道教碑》,有相士見張留孫,驚嘆:“異哉貴人,七分神仙,三分宰輔也?!背赡旰蟮膹埩魧O“生有奇質(zhì),長七尺余(宋元一尺約31.68厘米,七尺即221.76厘米,或有夸張,或古代身高尺較短),清峻端重,廣顏美須髯,音吐如洪鐘,見者異之”,布道時,“見者尊異,咸愿受其說”。 1276年,南宋滅亡,龍虎山第36代天師張宗演應(yīng)忽必烈之詔,帶數(shù)十名徒弟,“皆美材奇士”,來到大都(今北京),28歲的張留孫也在其中。張宗演等皆南方人,“北方地高寒,皆不樂居其中”,第二年便離開,只留張留孫。 忽必烈召張宗演,表面看因篤信薩滿,正一派擅奇術(shù),頗相通。 據(jù)《元史》,忽必烈稱,憲宗九年(1259年),在鄂州(今湖北武昌)令王一清(正一派道士)拜訪張可大(張宗演之父),張可大說,20年后,天下將統(tǒng)一,果然應(yīng)驗。 忽必烈信任張留孫,似也與奇術(shù)相關(guān)。一次皇太子真金患病,“上(忽必烈)以為憂,詔公(張留孫)往護視,疾尋瘳(音如抽,意為病愈)”。又一日,“世祖(忽必烈)嘗親祠幄殿,皇太子侍。忽風(fēng)雨暴至,眾駭懼,留孫禱之乃止”。忽必烈的察必皇后患病,“危甚,亟召留孫請禱……若有神人獻夢于后,遂愈”。 為了限制全真派 其實,忽必烈另有想法。 當(dāng)時北方全真派最盛,成吉思汗讓邱處機掌管天下道教,道眾迅速發(fā)展到30余萬,“今黃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聲勢隆盛,鼓動海岳”,全真派六代弟子張志仙、苗道一、常志清、孫德彧、孫履道、完顏德明皆任“掌管諸路道教所”。全真派組織嚴密,教徒先學(xué)行乞,故能廉潔、謙卑、服從命令。 據(jù)陳高華等的《元代大都上都研究》一書:“全真道依仗統(tǒng)治者的庇護,不斷擴展勢力,以致屢次和佛教發(fā)生沖突。兩者之間常為爭奪廟觀和財產(chǎn)互相斗毆,有一次,'長春宮(即今白云觀)里先生每(們)’為了與'和尚每(們)爭奪觀院’,出動五百多人拿著棍棒打架?!?/p> 為限制全真派,忽必烈扶持佛教。上位前,“潛邸舊侶”中,海云印簡、可庵智朗、劉秉忠、張易等都是佛教徒;上位后,“三次召集兩教代表人物進行辯論”,判佛教勝,令燒毀《道德經(jīng)》之外的道教經(jīng)典,讓部分道士削發(fā)為僧。扶持南方的正一派,也是為了限制全真派。 得知忽必烈下令焚經(jīng),張留孫給太子真金寫信:“黃老書,漢帝遵守清靜,嘗以治天下,非臣敢私言,愿殿下敷奏。”真金馬上轉(zhuǎn)給忽必烈:“黃老之言,治國家有不可廢者。”據(jù)梁瓊鉤沉:“元世祖(忽必烈)遂有所覺悟,召集翰林、集賢院人士等再行商議,議定上章祠祭等儀注不在毀焚之列?!?/p> 忽必烈讓張留孫當(dāng)“天師”,“天師”是正一派教主的尊號,張留孫不敢受。忽必烈于是“命為上卿,鑄寶劍,鏤其文曰:'大元賜張上卿。’” 新瓶不只裝舊酒 力挺張留孫,忽必烈有更深的思考——防止正一派趁機坐大,遂賜號張留孫為玄教宗師,另開新派,并“管領(lǐng)江北淮東淮西荊襄道教事”。 玄教沒有民間基礎(chǔ),只能依附皇權(quán)。且“玄教由正一教分出,實一教而二名”,易得全真派、正一派的支持。 學(xué)者郭樹森、陳金鳳在《元代玄教與龍虎宗關(guān)系論》中指出,玄教雖出于正一派,卻有很大不同。 首先,傳承制度不同。正一派的天師位由張氏家族世襲,看玄教自敘宗譜,張留孫之前已八傳,張思永為始祖,二傳馮清,三傳馮士元,四傳陳瓊山,五傳張聞詩,六傳李知泰,七傳胡如海,八傳李宗老。均采用前任選定、皇帝下“璽書”正式任命的方式,除大宗師印和寶劍之外,“璽書”也是信物,給皇權(quán)留下操作空間。 其次,組織體系不同。玄教最高首領(lǐng)是大宗師,居大都崇真萬壽宮(今美術(shù)館后街),按元代行政區(qū)劃,設(shè)置各級地方組織——省級有都提點,路級有道錄、道判,州級有道正、道判,縣級有威儀,最下是宮觀,設(shè)住持、提點、提舉。自上而下,“一如有司”“州部刺史、郡太守?zé)o辨”,甚至各級組織設(shè)刑具、置公堂,懲治犯律的道士。 其三,與元廷關(guān)系不同。玄教中人不只關(guān)注宗教事務(wù),也參與世俗工作,張留孫、吳全節(jié)、王壽衍等人都先后受命去江南訪賢,為朝廷羅致人才。 其四,教義不同。玄教雜采兼收,“不僅兼融舊有符箓各派的內(nèi)容,也吸收新道派的內(nèi)容,除承傳天師道之符箓、咒術(shù)外,也習(xí)神霄、清微、天心雷法,兼習(xí)內(nèi)丹術(shù)”。 混成了五朝元老 聽話的玄教,得元廷刻意抬舉,將崇真萬壽宮與長春宮(屬全真教)并列,挺武當(dāng)山抑龍虎山。據(jù)學(xué)者劉暉的《元代集賢院與道教之關(guān)系》,元代道教事務(wù)歸集賢院,十任“知集賢院事”“集賢院道教事”中,6任來自玄教,張留孫兩任,吳全節(jié)、夏文泳都是他的弟子,張德隆是他的侄子。正一教僅張嗣成被重用,還是因為張留孫幫忙。 玄教沖擊下,正一教天師為皇室齋醮的傳統(tǒng)權(quán)力盡喪,據(jù)郭樹森、陳金鳳鉤沉:“元代后期,某些教務(wù)的處理,采取天師、大宗師聯(lián)名簽署的辦法……極大地壓制了天師的影響?!?/p> 玄教上位,因張留孫有政治才能。張留孫常向忽必烈提建議,“所言有深契宸猷,寵遇日隆”。據(jù)《道教碑》:“每進見,必陳說古今治亂成敗之理,多所裨益,士大夫賴公(指張留孫)薦揚,致位尊顯者,數(shù)十百人?!?/p> 據(jù)梁瓊鉤沉,忽必烈曾派張留孫遠行,“周知遐邇,搜訪遺逸”,回來時,“多所奏薦,上籍其名騁焉,擢公商議集賢院事”。開通惠河時,忽必烈猶豫不決,問張留孫,張答:“河成誠便利,愿敕有司毋重傷民可也。”忽必烈晚年欲以東宮舊臣完澤為丞相,讓張留孫卜筮,結(jié)果“何吉如之”,才下決心。據(jù)《元史》,皇曾孫海山、愛育黎拔力八達兩人的名字,也由張留孫先定漢名,再譯成蒙文。 忽必烈去世前,對真金的妃子闊闊真說:“張上卿,朕舊臣,必能善事太子(鐵穆耳)?!?/p> 元仁宗時,張留孫成了五朝元老,“累朝舊德,僅余張上卿耳”。張留孫的封號已多達41字。 自掏腰包建東岳廟 張留孫“非有宿衛(wèi)之勞,而常在帷幄;非有輔相之位,而常以國論”,以至“天子卜相則問焉,名皇子則問焉,大臣進退則問焉”。元武宗、元仁宗都曾想讓張留孫脫下道服,正式當(dāng)官,張婉拒。 1317年,張留孫慶七十大壽,元仁宗下旨“國工畫公像,詔翰林學(xué)士承旨趙公孟頫書贊,進入,上親臨視,識以皇帝之寶,以賜公生日。是日,賜宴崇真宮,內(nèi)外有司各以其職供具,宰相百官咸與焉”。 元大都有三處玄教觀: 一是崇真萬壽宮,張留孫平時在此辦公。 二是西太乙宮,在“和義門(西直門內(nèi))近北”,1972年,元大都考古隊在明北城墻下發(fā)現(xiàn)一處元代遺址,找到米芾珍藏的紫金硯,當(dāng)年它流落到北京時,虞集、趙孟頫、揭傒斯等名人寫詩唱和。 三是東岳仁圣宮(俗稱東岳廟),元仁宗想資助,張留孫推辭:“臣愿以私錢為之。倘廢國財,勞民力,非臣之所以效報也。”尚未開工,張留孫已去世,由他的弟子吳全節(jié)完成。 吳全節(jié)和張留孫一樣,喜歡參與政治,他表示:“予平生以泯然無聞為深恥,每于國家政令之得失,人才之當(dāng)否,生民之利害,吉兇之先征,茍有可言者,未嘗敢以外臣自詭而不盡心焉?!?/p> 東岳廟祭祀的是東岳大帝,元詩四大家之一虞集在《東岳仁圣宮碑》中稱:“佑我民庶,克修孝弟。以養(yǎng)以賦,以受多祉。兵鋟弗驚,菌癘弗嬰。熙熙有生,以樂治平。天子萬年,成功則告?!睎|岳廟最主要的職能是為天子萬民祈祐,帶有很強的政治目的。 總有無法破解的謎 歷代稱賞《道教碑》,但陸心源質(zhì)疑頗有力,只是“敕賜”碑,誰敢作偽?著名學(xué)者王連起在《傳世趙孟頫書道教碑真?zhèn)慰肌分?,大膽提出假設(shè):“敕賜”也是偽造的。 張留孫生前“宮禁、邸第、巨族、故家,待公如神明。朝廷、館閣、大臣、達官,禮公如父師。際會之榮、尊貴之極,從古以來,未之有也”,他死后,“英宗皇帝嗟悼,遣大臣臨賻(音如富,意為給喪家財物),敕有司禮葬于縣之南山”。就算有“敕賜”碑,也該在“縣之南山”。 張留孫的好友們皆無只字提到《道教碑》。 王連起先生認為,《道教碑》應(yīng)是集字而成,作假者是茅紹之。時人稱他摹勒精妙,求趙孟頫書碑者,“非茅刻,則不書”。茅紹之熟悉趙孟頫的筆法,在山西運城,有偽托(有爭議)虞集的《姚天福神道碑》,亦“奉敕”,可見茅紹之慣于作偽。 茅紹之為何作偽?應(yīng)是吳全節(jié)策劃。 元英宗起,皇室偏藏傳佛教,玄教雖受尊重,但被疏遠,已難影響朝政。吳全節(jié)拉攏儒生,但儒生當(dāng)時的影響力也有限。學(xué)者吳小紅在《〈張留孫碑〉與元中后期的玄教》中猜想:東岳廟立《道教碑》時,是向漢人文臣示好??上Т髞y在即,未能引人注意,《道教碑》就這么稀里糊涂立了近700年。 元代滅亡,玄教亦衰,自明代起,東岳廟被正一派占據(jù)。 作為后人,總有無法破解的謎,但謎也是一種趣味。對于歷史愛好者,《道教碑》不可錯過。 責(zé)編:沈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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