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玲玲告訴我“老爸沒了”的消息時,我呆了三秒,然后整個人被一陣巨大的悲傷淹沒。我沒有哭,只是喃喃自語:說好的120歲呢?說好的寫作計劃呢?那些還沒有完成的畫作呢?這么一個生氣勃發(fā)、爽朗豁達的老頭就這么沒了? 這些年來,時不時地會有一些朋友故交在人間零落的消息,刺激著我漸趨麻木的情感和神經。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張學筆老哥也會這么突然地刺痛我。以年紀論,83歲的他也算高壽,但以每次見面他給的印象來說,以我對他身體狀況的了解判斷,他活到百歲是天經地義的。是的,他應該算早逝。 張學筆老人 我與他之間的交往,脫略形跡不講輩分的,純粹就是性情相投。論年紀,我應該叫他一聲“學筆叔”。然而他卻從不在意這些虛禮,從熟悉他至今的十年時間里,他始終把我當作他的同道和好友,間或還叫我老師。 2014年6月中旬,小兄弟徐士聰跟我說,他老家茶院有位大叔,叫張學筆,不止一次地同他說起,想見見我。我沒怎么多想就同意了。于是在一個晴朗的上午,借著吃楊梅的名義,坐著徐士聰?shù)能嚾チ瞬柙骸?/p> 上午十點左右,車到了茶院張家村沿溪的一所房子停下。隨著幾聲爽朗的笑聲,一位衣著樸素的光頭老伯打開了大門,然后快步迎了上來同我握手,口中不停地說著:你就是丁易啊,沒想到還這么年輕,我早就知道你的,讀過你發(fā)在報上的每篇文章,我太喜歡你的文章了,寫得真好!我是張學筆,你叫我老張就好,很高興你來看我…… 大門之內,是一座巨大的莊園。除了一幢正屋外,尚有兩座小屋,園子之中,栽種著各種果樹??拷鼥|面的獼猴桃枝條瘋長,旁邊有兩株楊梅正熟,樹下的石桌上擺放著剛摘下的楊梅。石子小徑連接各個苗圃,栽種著豆角黃瓜等蔬菜,大石頭邊的小水渠正有小魚游弋,好一個詩酒田園! 老張說,這些不算什么。我把整個茅頭山都變成花果山了,你們先歇歇,喝杯茶,然后我?guī)銈內フ獥蠲?。老張談鋒極健,從年輕時做雕花老司帶徒弟談起,到成為茶院鄉(xiāng)文化站站長,再下海辦企業(yè),然后在晚年皈佛,波瀾壯闊的人生畫卷漸次展開,向我勾勒出他的生平。言辭娓娓,語調平和,彷佛在述說他人的故事,只是從他偶爾抬頭看我的眼睛里,透露出睥睨世事的豪邁。我心里肅然:這是一個鄉(xiāng)里奇人,人間豪杰??! 沿著山間步道,一行人走向“水簾洞”。老張一路介紹,對山中的一草一木如數(shù)家珍。十年前的茅頭山,幾乎是一座荒山,是他一鋤頭一鋤頭地修整,披荊斬棘,植樹種苗,這才有了模樣。山澗清泉叮咚,從山塘中流瀉而出,穿過涼亭向山下潺湲而去。這就是老張說的水簾洞了。涼亭周邊盡植楊梅,此時正熟,黑紫鮮紅累累,引人唾涎。老張發(fā)給我們一人一籃,讓我們隨便摘。他自己也拿個籃子,向我介紹身邊的一株株楊梅:這株楊梅好吃,那株比較酸。 興盡歸來,擺酒開宴。在那間獼猴桃枝條拂面的小屋里,老張拿出他珍藏著的酒,給我斟上滿滿一大碗。之后暢飲暢談,話題涉及寧海東鄉(xiāng)掌故,現(xiàn)代詩歌散文,書法國畫乃至佛道玄學。我驚異于他的廣博,更佩服他的記憶,數(shù)十年前的事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仍歷歷在目,大段大段的詩文張口就來,毫無滯澀之感。噫!這是一位鄉(xiāng)間飽學之士。 飯后午休,他帶我到他住的正屋。二樓布置有佛堂、書房。老張說,他會做法事。于是凈手,點香,下拜。站起來后左手拿引磬,右手敲木魚,神態(tài)肅穆,口中念著佛教梵唄,儼然一副僧人范。那時候,我正對佛教產生濃厚的興趣,老張送給我一本《早晚課儀規(guī)》,讓我也念經禮佛。他說,禮佛有益于身心健康,他每天108個大拜,走路身輕如燕。說罷,連續(xù)做了十幾個五體投地的大拜動作示范,起身后臉不紅氣不喘。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初次相遇便一見如故,這是我與老張的緣分。彼此之間有太多的共同之處,沒有任何溝通障礙,相互切磋,彼此欣賞,情誼的種子在一夕之間便長成了大樹。老張說:看了你那么多文章,我便大體了解了你的為人,始終覺得你與我能成為朋友的,果然如此!言罷哈哈大笑,我亦莞爾,深以為然。 之后便喜歡上了一泓碧水邊的茅頭山莊。每想到山莊里那位透明豁達、豪情滿懷的老倌頭,嘴角邊就忍不住地咧開,于是便時不時地造訪,偶爾也帶上一倆好友。漸漸便脫略形跡,親自動手炒菜,小桌子小板凳那么一坐,倒上那么一杯,人間天堂亦不過如此。與老張交,如飲醪醴,他豐富的人生閱歷,無所顧忌的真性情,睿智幽默的談吐,就是一本精彩絕倫的人生大書。意猶未盡之際,老張便叫我留宿山莊。我也絲毫沒有覺得自己臉皮厚,住在山莊感覺比家里還舒服,那真叫一個舒心!他戲稱我是二莊主,把后門的鑰匙當我的面塞在一個墻縫里,告訴我說,他不在的時候我自便。 老張的酒風蠻爽,酒量也好,有一回喝得興奮了,他就開始吹牛,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算風流倜儻,女人很喜歡他的。見我一副懷疑的表情,老張高傲地起身,一會兒從書房拿出一疊手稿。我的天!二十多張紙,五千多字的愛情長詩!我忍著笑意,慢慢地看??粗粗?,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及至被感動得淚流滿面。這是怎樣的一個神人吶,激情四射,才華橫溢。他的心里住著一條龍,他的詩有龍吟虎嘯之氣,以不屈的吶喊抗爭著世間的不平,愛而不得的椎心之痛以及綿綿不絕的遺憾。我確信,至情至性的老張是有愛情的。 其后數(shù)年,我出入茅頭山莊不下十次。我和老張之間無話不談,偶爾也開開玩笑。2017年6月12日,我打電話給他,要帶一幫美女來吃楊梅。他大喜,說盡管來,熱烈歡迎。于是我和公眾號平臺“文化寧?!钡囊粠团笥褋淼矫╊^山,鶯鶯燕燕好不熱鬧。朋友們非常喜歡茅頭山莊的環(huán)境,喜歡老張的性格。她們在大樹腳下暢聊,在石凳上或臥或坐,飲酒賦詩,頗有竹林七賢聚會時的風范。 2017年6月,陳有西大律師攜眾弟子回寧海南溪村,午間同我談起老張。他說張學筆在他困難的時候資助過他,很好的一個人,詢問我他的近況。我說老頭挺好,身體健康得很,恐怕要活到120歲。有西大笑,遂同我一起驅車到茅頭山。其時老張住在兒子列的別墅里,高宅大院很是氣派,欣然迎接陳有西一行。那天有雨,楊梅快要落山了,零星的剩果被老張摘了半籃,陳有西和弟子們品嘗著楊梅,回憶著兩人之間的諸多交往細節(jié),相談甚歡。 老張偶爾也會來寧海。他的交游廣泛,朋友遍地,那些老朋友都很喜歡他。陳素姣大姐同我講,她和老張在1989年合辦羊毛衫廠,本來萬事俱備就要開工,卻因政治風云中止,留下無盡的遺憾。她說老張辦事熱心,精力充沛,腦子聰明,能力很強,如果與她搭配,這個廠肯定能成功的。她與老張的友誼一直延續(xù),時不時地會有聯(lián)系。這次我告訴她老張辭世的消息,她唏噓不已,深表悲痛,也跟我一樣,表示不可置信:他不是說要活到一百多歲的么? 細想起來,老張的發(fā)病其實還是有征兆的。2016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們吃飯喝酒后到二樓,老張要我給他寫幾幅字。他要去拿凳子的時候,突然就呆滯了一下,然后整個人就慢慢地往后倒。我大吃一驚,趕緊扶著他躺在沙發(fā)上,一摸他的額頭,冰涼,他的臉色蒼白,但意識是清醒著的,認為自己可能是中暑了,問題不大。躺了一個小時后,他便起來了,好像已經恢復。我建議他去醫(yī)院做個全身檢查,看看究竟有什么毛病。 直到他辭世之后的第三天,我在他的靈前同他兒子列交談,方才得知,老頭那年便得了心臟病。唉!老張啊,你是可以繼續(xù)活并能活得很好的,你的晚年是有生命質量的,是可以繼續(xù)創(chuàng)造價值的,為什么就大意了呢?我的痛惜,不單單是因為你那些沒有完成的文稿,那些尚未來得及畫出來的構思,更多的是那些朋友們對你的期盼。你一直期許自己“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要成為長壽的榜樣,就這樣戛然而止了?你辜負了大家對你的喜愛,一聲不吭地就這么走了,你這個麻痹大意的老倌??! 茅頭山,楊梅落。 2024.6.30日于寧海茅頭山 作者:丁易 法號門慈,1967年生于浙江寧海。中年之后游歷紅塵,忽然開悟,放下所有。性簡淡,善詩文,擅書法,蹤跡飄忽,偶現(xiàn)于名山古剎。 圖片 | 濯清漣 審核 | 浩海紫煙 本期編輯 | 平安麒麟 文化寧海題字 | 無禪 文化寧海工作室出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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