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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一百年前關于蘇俄的超前爭論

 小明zvizbsmatg 2024-08-07

帝國主義的國家僅僅吸取我們的資財,桎梏我們的手足,蘇俄竟然收買我們的良心,腐蝕我們的靈魂;帝國主義只想愚弄我們的官僚和軍人,蘇俄竟然愚弄我們的青年和學者。

歐戰(zhàn)后,帝國主義的國家還唱尊重我們地土主權的口頭禪,蘇俄竟然毫無原故的占據(jù)了我們的外蒙古(他們的中國朋友還要替他們解釋說應該占據(jù))。帝國主義的國家僅暗中幫助我們的吳佩孚、張作霖,蘇俄竟明目張膽的在廣東做我們的高級軍官和外交官以自私自利的本心,用強暴惡劣的手段,在這個毫無自衛(wèi)力的國家里橫行無忌, 如入無人之境,還要說他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倒要問問不是敵人是什么?

——張奚若,1925年10月8日,《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

筆者在上篇文章一場一百年前關于蘇俄的超前辯論》中詳述此場論戰(zhàn)的時代背景,并著重介紹執(zhí)掌《晨報.副刊》的主筆徐志摩。

這個時代背景是什么樣子呢,筆者不怕饒舌,再簡單交代一下:

1.在內(nèi)憂外患之際,除極少數(shù)知識分子外,國共兩黨救國的大方向皆是“以俄為師”,國內(nèi)親俄氣氛濃厚。

2.“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由蘇俄傳到國內(nèi),群眾愛國運動及我進步人士與國民黨的宣傳下深入人心。

3.此時代,集體主義盛行,南方的國民革命如火如荼,北洋政府統(tǒng)治下的北方也暗潮洶涌。

國族、人民已成為絕對的政治正確,個性、自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的權利,在絕對正確的群眾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4.蘇俄的野蠻行徑,與它的對華宣言大相徑庭,它“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作風引起一些知識分子的懷疑。他們認為,英美如果是(白色)帝國主義的話,你蘇俄就是赤色帝國主義。

在這種背景之下,不信邪的徐志摩恰于此時接掌北京的《晨報.副刊》。我們看他在開場白上怎么自承辦副刊主旨的:

我說我辦就辦,辦法可得完全由我,我愛登什么就登什么,萬一將來犯什么忌諱出了亂子累及《晨報》本身的話,只要我自以為有交代,他(馮注:《晨報》總編陳博生)可不能怨我.....

但我自問我決不是一個會投機的主筆,迎合群眾心埋,我是不來的,諛附言論界的權威者我是不來的,取媚社會的愚暗與褊淺我是不來的?!?925年10月1日,《我為什么來辦我想怎么辦》,載于《晨報.副刊》

明乎此,我們就能明白為何這場一百年前關于蘇俄“仇友”“赤白”問題的超前論能夠發(fā)生。

(一)論爭的主題

1925年10月6日,陳啟修在《晨報.副刊》旗下的《社會周刊》(劉勉己主編)上發(fā)表《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一文,為蘇俄辯護。兩天后,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馬上有了回應,以張奚若的文章《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作為反擊。

于是雙方以《晨報.副刊》為主戰(zhàn)場,針鋒相對,你來我往,一共發(fā)表了50多篇論戰(zhàn)文章,直到一把大火燒毀晨報館為止。

這50來篇的文章,主要圍繞“蘇俄是否帝國主義”,“友俄還是仇俄”兩大主題,它同時也涉及到蘇俄政拳的本質(zhì),中國尋求獨立的道路上是否應該“以俄為師”等重大問題。

對這些重大問題的討論,事關國家民族的命運,這也是為何筆者將這場論戰(zhàn)稱為“超前爭論”的原因,而這一點徐志摩看得最清:

這回的問題,說狹一點,是中俄邦交問題;說大一點,是中國將來國運問題,包括國民生活全部可能的變態(tài)。——徐志摩,1925年10月22日,《記者的聲明》

這場論戰(zhàn)異常激烈,僅10月一月,徐志摩就在副刊上辟出兩個討論專輯,“關于蘇俄仇友問題的討論”和“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供讀者來稿。

因為雙方人數(shù)眾,論戰(zhàn)文字較多,本文為篇幅計,只能揀其大概,以饗讀者。

(二)從兩篇引發(fā)論戰(zhàn)的文章說起

作為國內(nèi)首位翻譯《資本論》的北大教授陳啟修,首先發(fā)表《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10月6日)一文,為蘇俄辯誣。

陳的觀點有兩個:一、蘇俄不是帝國主義,二、(除蘇聯(lián)以外)帝國主義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

說,政治意義上的帝國主義已經(jīng)不存在了,現(xiàn)存的帝國主義只有經(jīng)濟的含義。而“從經(jīng)濟的意義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fā)達到最高點的時候的一種經(jīng)濟的侵略”,它應該具備雄厚的資本,可是蘇俄資本匱乏,所以稱它為“帝國主義”,“簡直可以說牛頭不對馬嘴”。

為什么蘇俄會有“赤色帝國主義”這個雅號呢,認為這是波蘭、芬蘭等緩沖國被帝國主義慫恿而喊出來的。

最后,陳說,我們千萬別中了帝國主義者的毒計,把真正的敵人甩到一邊,而把矛頭指向蘇俄。“因為帝國主義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即或不認蘇聯(lián)為友,也不應該因為不認其為友而失掉了我們真正的敵人?!?/span>

陳啟修這漏洞百出的論點,馬上遭到張奚若的反駁。

張奚若在《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10月8日)一文中直接說,蘇俄是敵而絕非友人。

張認為,蘇俄比帝國主義的危害大多了。帝國主義最多只想要榨中國人的錢財,蘇俄卻要收買中國人的良心,帝國主義還能喊喊“尊重主權”、“門戶開放”的高調(diào),蘇俄卻直接對外蒙出兵。蘇俄的恐怖,在于它這樣明目張膽地干涉中國內(nèi)政,占領我們的土地,國內(nèi)還是有群它的朋友為它辯護。

張最后質(zhì)問,“以自私自利的本心,用強暴惡劣的手段,在這個毫無自衛(wèi)力的國家里橫行無忌, 如入無人之境,還要說他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倒要問問不是敵人是什么?”(張奚若,1925年10月8日,《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

(三)論戰(zhàn)雙方都說了些什么內(nèi)容?

我們?nèi)舭颜搼?zhàn)雙方簡單劃分為友俄派、仇俄派。我們不妨看看雙方都說了些什么。(若無耐心,直接讀“仇俄派的反擊”)

一、友俄派的“高論”

1.陳鐘琴首先根據(jù)列寧于1918年1月18日的憲法宣言的條款,證明“蘇俄立國精神,即根本反對帝國主義”。他認為,蘇俄同情我們這個被“帝國主義宰割”的民族,所以要會跟我們這樣的落后國家一起打倒帝國主義,我們應與蘇聯(lián)“一同打倒帝國主義者”,“然后世界總有和平的希望”

至于張奚若的仇俄論調(diào),認為,那是中國人多疑,帝國主義又趁機造謠,所以才有人把“赤色帝國主義”的帽子扣在蘇俄頭上,這種做法真是“認賊作父,以友作仇”。

還替蘇俄解圍,說蘇俄不可能自打嘴巴,自己淪為“帝國主義”;而且中國被帝國主義和軍閥盤剝地那么窮,“無產(chǎn)可共”,不知道神經(jīng)敏感的中國人怕蘇俄,怕編者略,怕些什么?(《為蘇俄仇友問題告雙方》,陳鐘琴,1925年10月25日)

2.陳黃生也和陳鐘琴一樣,認為攻擊蘇俄的人都是出自資產(chǎn)階級、買辦階級的唆使,“你們不用專攻打我們,其實蘇俄也是與我們一樣,都是帝國主義者。你們注意罷?!?/span>

至于“蘇俄何以來幫助中國的國民革命”呢,“一方面是為自救,一方面依列寧主義的見地,即指明出被壓迫民族的解放即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重要的工作。所以,“我們?yōu)樽跃龋瑸榇虻箶橙藶槭裁床慌c蘇俄攜起手?”(《駁張奚若并告青年朋友》,1925年10月20日)

3.北大張榮福認為蘇俄總體上對于我國還是“友人”。

至于蘇俄唆使蒙古獨立,張認為蘇俄也有自己的苦衷?!岸袢罩T蒙古,一是實行他民族解放的主張,二是防備日本和白黨以自固”。蘇俄最多可算個“莫有赤膽忠心的鄰居”,“哪里就說得上是仇人

張榮福認為,中國真正的敵人還是帝國主義,“各帝國主義者對中國的經(jīng)濟侵略,可以底于亡國滅種”;而蘇俄“還不配稱為中國的敵人”。因為蘇俄是帝國主義的仇人,我們?yōu)榱斯餐鹑说木壒?,可以因大忘小,與它聯(lián)合起來。(《蘇俄真是中國的敵人嗎?——質(zhì)張奚若先生》,1925年10月8日)

4.陳啟修認為,蘇俄對中國之功至少有兩點:一是在外交上幫我;二是因其取消不平等條約,提升中國民族之自尊心。而帝國主義對中國卻罪惡多端,若將蘇俄比帝國主義,“則前者功二過一,后者無功而有六過,所以無論如何,帝國主義者對于中國的害,比蘇聯(lián)大得多。

陳說,中國“事實上被帝國主義者壓迫了八十余年”,我們?yōu)榱朔磳Φ蹏髁x,應該聯(lián)合“反帝國主義運動的中心”蘇俄,“我們所得的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中國,而我們所失的不過現(xiàn)在帝國主義者束縛我們的這付鎖鏈”。(《中國對蘇聯(lián)政策應當如何?》,1925年11月9日

二、仇俄派的反擊

最一針見血的還屬梁啟超。他也承認普通帝國主義是我們的仇敵。但是蘇俄呢?“他是帝國主義的結(jié)晶,他是帝國主義的大魔王,他是帝國主義的.....”

梁啟超認為俄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國的國民性,可是換一面招牌(馮注:從沙俄換成蘇俄)就改得轉(zhuǎn)來嗎”?“俄國玩的政治,對內(nèi)只是專制,對外只是侵略,他們非如此不能過癮。不管蘇不蘇,赤不赤,玩來玩去總是這一套”。所以,“中國從前是沙皇的夢想湯邑,現(xiàn)在便是紅旗底下得意的拋球場。蘇俄?。∧阋婷髂悴皇堑蹏髁x嗎?你哪一天把在中國的活動停息,我們哪一天立刻就相信你。但是,能嗎?”

梁啟超說,我們不需要別人來代我們革命。“以一個外國來代我們做什么做什么,——不管做的好事壞事,總之已經(jīng)把我們當作被保護者,兒孫,奴才。這樣不算帝國主義,怎樣才算帝國主義?”

而且,梁啟超認為蘇俄壓根就不是“共產(chǎn)國家”,搞的只是“國家資本主義”,而“國家資本主義的侵略壓迫,還要比私人資本主義加十倍百倍干倍萬倍”。

梁啟超對那些“天真爛漫的青年們”高呼,“聽??!你信仰communism,教你信仰的人卻并沒有信仰!馬克斯早已丟在茅廁里了,因為侵略中國起見,隨意掏出來洗刮一番,充當出廟會的時候抬著騙人的偶像!喂!青年們!傻子!聽?。∥依侠蠈崒嵏嬖V你,蘇俄現(xiàn)狀只是'編者略人'的大成功,卻是communism的大失?。∧愀麄冏?,自己以為忠于主義,其實只是替黨人張牙舞爪當鷹犬,和你腦子里理想的主義相去不知幾萬里!(《復勉己書論對俄問題》(1925年10月23日)一文。)

我們再看《晨報副刊》的讀者陳均來書。

陳均認為,不管怎么定義“帝國主義,它都是“侵略主義的一種”。陳均承認蘇俄經(jīng)濟薄弱,可以避“帝國主義之名”,但它處處卻行“帝國主義之實”。如果蘇俄不做一些侵略的動作,如“蘇俄之拋棄宣言,繼續(xù)占據(jù)中東路;使蒙古獨立;中俄會議延不舉行;最近之擅捕華人……”,中國人何至于對它反感?

陳均對蘇俄政拳的本質(zhì)洞察地異常深刻,他說,“蘇俄名為工人磚政,實則編者略一黨磚政;名為代表勞動階級的利益,實則愚弄、壓迫勞動者;名為扶助弱小民族,實則以政治手侵略弱小民族”。

陳均認為,中國人本來就有一種依賴心理,缺少獨自求中國解放的勇氣。所以,他期望陳啟修這樣的友俄派,在贊美蘇俄之前,要對蘇俄的實情加以詳細觀察,再發(fā)贊美的言論。否則,國人很容易像期待林肯解放的黑奴一樣,期待天國的拯救。(《關于蘇俄仇友問題的討論》,1925年10月25日)

曾留學蘇俄的秦抱樸認為,“凡用政治或經(jīng)濟手段去侵略他國的,都可叫做帝國主義”,所以蘇俄當然是帝國主義國家。

至于有人會問,蘇俄是“communism”國家,怎么會搞帝國主義的把戲?秦抱樸答復,蘇俄的communism只是一個招牌,“俄國有編者略,而無communism”。其實,列寧現(xiàn)在搞得新經(jīng)濟那一套,就是國家資本主義(觀點和梁啟超一樣)

蘇俄對弱小民族,“其實蘇俄本非勞農(nóng)握權的國家,編者略僅假借勞農(nóng)的名詞,去征服前俄治下的弱小民族。.....實際俄皇治下的弱小民族,除一部分以武力脫離外,其他仍受蘇俄的壓制”。蘇俄對華呢,“自中俄協(xié)定成立之后,蘇俄憑著防御白黨與帝國主義者的題目,駐兵外蒙擅捕華人,延宕會議等等!其手段惡辣,使人不勝大彼得主義復生之感”。抱樸用以上歷史事實證明蘇俄是帝國主義的結(jié)論。

其他溫吞水的文字,我就不再引了。論戰(zhàn)接近尾聲時,常燕生的《我反對蘇俄的一個最大理由》(1925年11月16日)一文特別值得一提,這是對國內(nèi)青年“以俄為師”的反擊:

我說蘇俄之最可怕者:即在以其專制之榜樣暗示于青年,使青年……不但不為磚制主義之敵反而成磚制主義之擁護者,其結(jié)果則促進民族死亡而已。

(四)尾聲

蘇俄三次對華宣言之后,在中國形成“友俄狂潮”,國民黨與進步人士一時皆“以俄為師”。在此背景之下,能有一場較為理性且以國家為本位的輿論論戰(zhàn),實在難能可貴。尤其可喜的是,論戰(zhàn)中出現(xiàn)一些極有洞察力的超前言論,這些文字能刺穿蘇俄本相,發(fā)人深省。

可惜的是,在國民革命的狂飆下,“瘋癲大于理性”,群眾聽不得《晨報》這種不同的聲音。

爭自由的人,卻不允許不同意見者同享自由。于是,一場極有象征意義的大火,由我先進群眾所放,燃燒了整個《晨報館》,也燒滅了這場關于蘇俄“仇友”“赤白”的爭論。

這一場象征性的大火,似乎也在預示著整個國家的命運。

(全文完,486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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