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上篇文章《一場一百年前關于蘇俄的超前辯論》中詳述此場論戰(zhàn)的時代背景,并著重介紹執(zhí)掌《晨報.副刊》的主筆徐志摩。 這個時代背景是什么樣子呢,筆者不怕饒舌,再簡單交代一下: 1.在內(nèi)憂外患之際,除極少數(shù)知識分子外,國共兩黨救國的大方向皆是“以俄為師”,國內(nèi)親俄氣氛濃厚。 2.“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由蘇俄傳到國內(nèi),群眾愛國運動及我進步人士與國民黨的宣傳下深入人心。 3.此時代,集體主義盛行,南方的國民革命如火如荼,北洋政府統(tǒng)治下的北方也暗潮洶涌。 國族、人民已成為絕對的政治正確,個性、自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的權利,在絕對正確的群眾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4.蘇俄的野蠻行徑,與它的對華宣言大相徑庭,它“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作風引起一些知識分子的懷疑。他們認為,英美如果是(白色)帝國主義的話,你蘇俄就是赤色帝國主義。 在這種背景之下,不信邪的徐志摩恰于此時接掌北京的《晨報.副刊》。我們看他在開場白上怎么自承辦副刊主旨的:
明乎此,我們就能明白為何這場一百年前關于蘇俄“仇友”“赤白”問題的超前爭論能夠發(fā)生。 (一)論爭的主題 1925年10月6日,陳啟修在《晨報.副刊》旗下的《社會周刊》(劉勉己主編)上發(fā)表《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一文,為蘇俄辯護。兩天后,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馬上有了回應,以張奚若的文章《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作為反擊。 于是雙方以《晨報.副刊》為主戰(zhàn)場,針鋒相對,你來我往,一共發(fā)表了50多篇論戰(zhàn)文章,直到一把大火燒毀晨報館為止。 這50來篇的文章,主要圍繞“蘇俄是否帝國主義”,“友俄還是仇俄”兩大主題,它同時也涉及到蘇俄政拳的本質(zhì),中國尋求獨立的道路上是否應該“以俄為師”等重大問題。 對這些重大問題的討論,事關國家民族的命運,這也是為何筆者將這場論戰(zhàn)稱為“超前爭論”的原因,而這一點徐志摩看得最清:
這場論戰(zhàn)異常激烈,僅10月一月,徐志摩就在副刊上辟出兩個討論專輯,“關于蘇俄仇友問題的討論”和“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供讀者來稿。 因為雙方人數(shù)較眾,論戰(zhàn)文字較多,本文為篇幅計,只能揀其大概,以饗讀者。 (二)從兩篇引發(fā)論戰(zhàn)的文章說起 作為國內(nèi)首位翻譯《資本論》的北大教授陳啟修,首先發(fā)表《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10月6日)一文,為蘇俄辯誣。 陳的觀點有兩個:一、蘇俄不是帝國主義,二、(除蘇聯(lián)以外)帝國主義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 陳說,政治意義上的帝國主義已經(jīng)不存在了,現(xiàn)存的帝國主義只有經(jīng)濟的含義。而“從經(jīng)濟的意義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fā)達到最高點的時候的一種經(jīng)濟的侵略”,它應該具備雄厚的資本,可是蘇俄資本匱乏,所以稱它為“帝國主義”,“簡直可以說牛頭不對馬嘴”。 為什么蘇俄會有“赤色帝國主義”這個雅號呢,陳認為這是波蘭、芬蘭等緩沖國被帝國主義慫恿而喊出來的。 最后,陳說,我們千萬別中了帝國主義者的毒計,把真正的敵人甩到一邊,而把矛頭指向蘇俄。“因為帝國主義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即或不認蘇聯(lián)為友,也不應該因為不認其為友而失掉了我們真正的敵人?!?/span> 陳啟修這漏洞百出的論點,馬上遭到張奚若的反駁。 張奚若在《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10月8日)一文中直接說,蘇俄是敵而絕非友人。 張認為,蘇俄比帝國主義的危害大多了。帝國主義最多只想要榨中國人的錢財,蘇俄卻要收買中國人的良心,帝國主義還能喊喊“尊重主權”、“門戶開放”的高調(diào),蘇俄卻直接對外蒙出兵。蘇俄的恐怖,在于它這樣明目張膽地干涉中國內(nèi)政,占領我們的土地,國內(nèi)還是有群它的朋友為它辯護。 張最后質(zhì)問,“以自私自利的本心,用強暴惡劣的手段,在這個毫無自衛(wèi)力的國家里橫行無忌, 如入無人之境,還要說他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倒要問問不是敵人是什么?”(張奚若,1925年10月8日,《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 (三)論戰(zhàn)雙方都說了些什么內(nèi)容? 我們?nèi)舭颜搼?zhàn)雙方簡單劃分為友俄派、仇俄派。我們不妨看看雙方都說了些什么。(若無耐心,直接讀“仇俄派的反擊”) 一、友俄派的“高論” 1.陳鐘琴首先根據(jù)列寧于1918年1月18日的憲法宣言的條款,證明“蘇俄立國精神,即根本反對帝國主義”。他認為,蘇俄同情我們這個被“帝國主義宰割”的民族,所以要會跟我們這樣的落后國家一起打倒帝國主義,我們應與蘇聯(lián)“一同打倒帝國主義者”,“然后世界總有和平的希望”。 至于張奚若的仇俄論調(diào),陳認為,那是中國人多疑,帝國主義又趁機造謠,所以才有人把“赤色帝國主義”的帽子扣在蘇俄頭上,這種做法真是“認賊作父,以友作仇”。 陳還替蘇俄解圍,說蘇俄不可能自打嘴巴,自己淪為“帝國主義”;而且中國被帝國主義和軍閥盤剝地那么窮,“無產(chǎn)可共”,不知道神經(jīng)敏感的中國人怕蘇俄,怕編者略,怕些什么?(《為蘇俄仇友問題告雙方》,陳鐘琴,1925年10月25日)。 2.陳黃生也和陳鐘琴一樣,認為攻擊蘇俄的人都是出自資產(chǎn)階級、買辦階級的唆使,“你們不用專攻打我們,其實蘇俄也是與我們一樣,都是帝國主義者。你們注意罷?!?/span> 至于“蘇俄何以來幫助中國的國民革命”呢,“一方面是為自救,一方面依列寧主義的見地,即指明出被壓迫民族的解放即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重要的工作”。所以,“我們?yōu)樽跃龋瑸榇虻箶橙藶槭裁床慌c蘇俄攜起手?”(《駁張奚若并告青年朋友》,1925年10月20日) 3.北大張榮福認為蘇俄總體上對于我國還是“友人”。 至于蘇俄唆使蒙古獨立,張認為蘇俄也有自己的苦衷?!岸袢罩T蒙古,一是實行他民族解放的主張,二是防備日本和白黨以自固”。蘇俄最多可算個“莫有赤膽忠心的鄰居”,“哪里就說得上是仇人”。 張榮福認為,中國真正的敵人還是帝國主義,“各帝國主義者對中國的經(jīng)濟侵略,可以底于亡國滅種”;而蘇俄“還不配稱為中國的敵人”。因為蘇俄是帝國主義的仇人,我們?yōu)榱斯餐鹑说木壒?,可以因大忘小,與它聯(lián)合起來。(《蘇俄真是中國的敵人嗎?——質(zhì)張奚若先生》,1925年10月8日) 4.陳啟修認為,蘇俄對中國之功至少有兩點:一是在外交上幫我;二是因其取消不平等條約,提升中國民族之自尊心。而帝國主義對中國卻罪惡多端,若將蘇俄比帝國主義,“則前者功二過一,后者無功而有六過,所以無論如何,帝國主義者對于中國的害,比蘇聯(lián)大得多。” 陳說,中國“事實上被帝國主義者壓迫了八十余年”,我們?yōu)榱朔磳Φ蹏髁x,應該聯(lián)合“反帝國主義運動的中心”蘇俄,“我們所得的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中國,而我們所失的不過現(xiàn)在帝國主義者束縛我們的這付鎖鏈”。(《中國對蘇聯(lián)政策應當如何?》,1925年11月9日) 二、仇俄派的反擊 最一針見血的還屬梁啟超。他也承認普通帝國主義是我們的仇敵。但是蘇俄呢?“他是帝國主義的結(jié)晶,他是帝國主義的大魔王,他是帝國主義的.....” 梁啟超認為俄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國的國民性,可是換一面招牌(馮注:從沙俄換成蘇俄)就改得轉(zhuǎn)來嗎”?“俄國玩的政治,對內(nèi)只是專制,對外只是侵略,他們非如此不能過癮。不管蘇不蘇,赤不赤,玩來玩去總是這一套”。所以,“中國從前是沙皇的夢想湯邑,現(xiàn)在便是紅旗底下得意的拋球場。蘇俄?。∧阋婷髂悴皇堑蹏髁x嗎?你哪一天把在中國的活動停息,我們哪一天立刻就相信你。但是,能嗎?” 梁啟超說,我們不需要別人來代我們革命。“以一個外國來代我們做什么做什么,——不管做的好事壞事,總之已經(jīng)把我們當作被保護者,兒孫,奴才。這樣不算帝國主義,怎樣才算帝國主義?” 而且,梁啟超認為蘇俄壓根就不是“共產(chǎn)國家”,搞的只是“國家資本主義”,而“國家資本主義的侵略壓迫,還要比私人資本主義加十倍百倍干倍萬倍”。 梁啟超對那些“天真爛漫的青年們”高呼,“聽??!你信仰communism,教你信仰的人卻并沒有信仰!馬克斯早已丟在茅廁里了,因為侵略中國起見,隨意掏出來洗刮一番,充當出廟會的時候抬著騙人的偶像!喂!青年們!傻子!聽?。∥依侠蠈崒嵏嬖V你,蘇俄現(xiàn)狀只是'編者略人'的大成功,卻是communism的大失?。∧愀麄冏?,自己以為忠于主義,其實只是替黨人張牙舞爪當鷹犬,和你腦子里理想的主義相去不知幾萬里!”(《復勉己書論對俄問題》(1925年10月23日)一文。) 我們再看《晨報副刊》的讀者陳均來書。 陳均認為,不管怎么定義“帝國主義”,它都是“侵略主義的一種”。陳均承認蘇俄經(jīng)濟薄弱,可以避“帝國主義之名”,但它處處卻行“帝國主義之實”。如果蘇俄不做一些侵略的動作,如“蘇俄之拋棄宣言,繼續(xù)占據(jù)中東路;使蒙古獨立;中俄會議延不舉行;最近之擅捕華人……”,中國人何至于對它反感? 陳均對蘇俄政拳的本質(zhì)洞察地異常深刻,他說,“蘇俄名為工人磚政,實則編者略一黨磚政;名為代表勞動階級的利益,實則愚弄、壓迫勞動者;名為扶助弱小民族,實則以政治手侵略弱小民族”。 陳均認為,中國人本來就有一種依賴心理,缺少獨自求中國解放的勇氣。所以,他期望陳啟修這樣的友俄派,在贊美蘇俄之前,要對蘇俄的實情加以詳細觀察,再發(fā)贊美的言論。否則,國人很容易像期待林肯解放的黑奴一樣,期待天國的拯救。(《關于蘇俄仇友問題的討論》,1925年10月25日) 至于有人會問,蘇俄是“communism”國家,怎么會搞帝國主義的把戲?秦抱樸答復,蘇俄的communism只是一個招牌,“俄國有編者略,而無communism”。其實,列寧現(xiàn)在搞得新經(jīng)濟那一套,就是國家資本主義(觀點和梁啟超一樣)。 蘇俄對弱小民族,“其實蘇俄本非勞農(nóng)握權的國家,編者略僅假借勞農(nóng)的名詞,去征服前俄治下的弱小民族。.....實際俄皇治下的弱小民族,除一部分以武力脫離外,其他仍受蘇俄的壓制”。蘇俄對華呢,“自中俄協(xié)定成立之后,蘇俄憑著防御白黨與帝國主義者的題目,駐兵外蒙擅捕華人,延宕會議等等!其手段惡辣,使人不勝大彼得主義復生之感”。抱樸用以上歷史事實證明蘇俄是帝國主義的結(jié)論。 其他溫吞水的文字,我就不再引了。論戰(zhàn)接近尾聲時,常燕生的《我反對蘇俄的一個最大理由》(1925年11月16日)一文特別值得一提,這是對國內(nèi)青年“以俄為師”的反擊: “我說蘇俄之最可怕者:即在以其專制之榜樣暗示于青年,使青年……不但不為磚制主義之敵,反而成磚制主義之擁護者,其結(jié)果則促進民族死亡而已”。 (四)尾聲 蘇俄三次對華宣言之后,在中國形成“友俄狂潮”,國民黨與進步人士一時皆“以俄為師”。在此背景之下,能有一場較為理性且以國家為本位的輿論論戰(zhàn),實在難能可貴。尤其可喜的是,論戰(zhàn)中出現(xiàn)一些極有洞察力的超前言論,這些文字能刺穿蘇俄本相,發(fā)人深省。 可惜的是,在國民革命的狂飆下,“瘋癲大于理性”,群眾聽不得《晨報》這種不同的聲音。 爭自由的人,卻不允許不同意見者同享自由。于是,一場極有象征意義的大火,由我先進群眾所放,燃燒了整個《晨報館》,也燒滅了這場關于蘇俄“仇友”“赤白”的爭論。 這一場象征性的大火,似乎也在預示著整個國家的命運。 (全文完,4867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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