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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遺夢(一)

 新用戶1329AiGw 2024-09-25 發(fā)布于云南

(楊品 畫)

回春遺夢(一)

1938年的夏天,西南聯(lián)大文法學院的師生暫居滇南蒙自開課。暑氣漸消的傍晚,吃過晚飯以后,朱自清先生經(jīng)常從借居的大井巷杜家大院出門,前行三四百米,約上租住在桂林街王家宅院的馮友蘭先生,一起沿著青石板街巷散步。他們慢慢地邊走邊談,一起穿過被夕陽照耀得一片昏黃的回春街,到月牙塘街的那個老茶館小坐。從滇越鐵路上不斷傳遞來的各種消息,讓憂國憂民的先生們擔憂戰(zhàn)爭的鐵蹄哪天會不會踏碎蒙自的安寧呢?一年多以后,蒙自城遭日機數(shù)次空襲。那時,朱自清、馮友蘭二位先生早已隨聯(lián)大分校從蒙自遷上了昆明。日軍飛機的轟炸,造成嚴重損失和死亡,但沒有摧毀蒙自城,古老的街區(qū)大部分幸運地得以保存下來。當年流亡蒙自的朱自清先生和馮友蘭先生,都覺得蒙自城雖然不大,但寧靜而美麗。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當年根本不可能像先知一樣預想得到,老蒙自城會在幾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紀初,開始大規(guī)模的拆遷改造。

裸著上半身的民工,用大錘、鐵釬拆掉一條條舊街道。這些街道曾經(jīng)都可以用“樸素、實用、大方”來描述。在拆舊建新風暴橫掃老蒙自城之前,回春街是蒙自老城區(qū)保存最為完整的街道?;卮航帜瞧爬系慕謪^(qū),走馬轉(zhuǎn)角樓、四合院、“一顆印”的傳統(tǒng)建筑此起彼伏。那些中式傳統(tǒng)建筑的房頂,鋪滿藍黑色的瓦片,它們像魚鱗那樣整齊地排列著,顯出一種古典的滄桑美。這些年代遠久的老房子,讓人想起了“市井、生活、棲居、和睦相處的街坊鄰居”這一類的詞語和場景。與之相反,那些鋼筋支撐、水泥澆灌、馬賽克貼面、玻璃幕墻裝飾的閃閃發(fā)亮的現(xiàn)代建筑,給我的經(jīng)驗是“喧囂、堅硬、冷漠、同住一樓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我感到非常遺憾,自己既沒有在那種大地就在腳底下的房子里沐浴生命中最初的純真時光,更不可能在那種樹青花香的四合院里安享晚年。

(楊品 畫)

2001年深秋,我曾陪從外地遠道而來的幾個好友,在寧靜的回春街尋幽。陽光像綢緞一樣,柔和地鋪滿光滑的石板路,拂面的微風清爽怡人,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花香。邁上幾級石階,走進一個大門敞開的院子,看見一位六十多歲的家庭婦女,正在院子里彎著腰澆花水。十多盆花草長勢良好,潔白的秋菊素雅地綻放,一株茁壯的月季盛開出三四朵拳頭大小的粉紅花朵。她直起身來,聽我們說想?yún)⒂^一下老宅時,熱情地招呼我們:“看嘛,你們盡管看嘛。”這個健談的大媽告訴我們,她家在這個院子里已經(jīng)生活了好幾十年,在這種院子里過日子,腳落得著地氣,生活過得很舒服,就連那些花花草草,也因為吸得著地下的濕氣,長得要比別處的好。大媽有些發(fā)愁地說:“回春街風水好,前幾天來量過房子了,聽說一條街都賣給了大老板,過一段時間就要拆掉了。以后真要是住進樓房,隔壁鄰居不興來往,腳也踩不到實實在在的地板,人咋個過日子喲?

說起風水,我知道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更講風水,比起一般人來,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開發(fā)商迷信的風水,與這位大媽講的風水不是一回事兒。開發(fā)商們信風水,意在招財進寶、財源廣進。大媽講的風水,是要讓人生活得更加安寧更加舒適。以前,我們的先人建房造屋非常講究陰陽五行,建蓋房子前,一定要先算主人的生辰八字,然后通過生辰八字來決定房屋位置和結(jié)構(gòu)布局。古代的風水理論認為,東南方和西南角都是煞位,如何來逢兇化吉呢?我們的先人們就把廚房蓋在東南方,廁所則建在西南角,兩個煞位就一個用火、一個用污穢鎮(zhèn)住?,F(xiàn)在聽起來,受過紅色教育的人會認為這是迷信,但實際上這是由地理、風向決定的,風大都是從西北面刮來,廚房放在東南方可以避免失火;而廁所放西南方,也就是屋子的最下角,就不會讓正房堂屋受到臭氣的污染。

在古代中國,人們把自己的生活,想象成與神靈同居共處,所以大門上要貼門神,灶頭上要供灶神。正房位于中軸,因此正堂屋侍奉著祖宗的牌位,人的婚喪嫁娶、小孩抓周、老人做壽之類的重要儀式,也就在正房進行。四合院設(shè)置內(nèi)外照壁,除為了應(yīng)光和保證空氣均勻地流通,先人們還認為鬼只會直行,所以照壁能夠阻擋住鬼魂,這樣就能讓不會轉(zhuǎn)彎的鬼走不進房子,一家老少也就免除了陰魂惡鬼的侵擾。這些東西現(xiàn)在說起來,被視為舊時代的糟粕,在正經(jīng)場合要被批判成封建迷信思想。然而,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觀是師法自然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充分借鑒了天道,采光、通風、保暖、避暑等等一系列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功能,全都是要靠自然的方法解決。老祖宗留下的房子,非常有智慧,比如鋪地板的磚為什么一定要用方磚?那是因為老祖宗認為地是方的,方磚又是用可以透氣的土燒制的,而且為了防潮,方磚在鋪設(shè)前用桐油泡過,效果好得很。現(xiàn)在稍加留心還可以看到,那些幸存的古老庭院的房基下,一般都嵌著鏤空的小窗,那不僅僅是為了追求美觀,同時也是實用的需要,其功能就是用來通風和透氣,防止水汽憋積在地下,然后從地底下冒出來將地板洇潮。

(楊品

我沒有考證過回春街的街名淵源,只清楚它在蒙自老城中的位置和布局,南鄰大井巷,北靠王家巷,東接桂林街,西連月牙塘街。打我對蒙自老城區(qū)有記憶起,我就看到這條寬不過兩米左右的青石板老街,經(jīng)過不知多少年的風吹雨淋和行人踩踏,已經(jīng)在時光深處打磨得光滑锃亮。尤其是在雨天,雨水一沖刷,更是光可鑒人。那些年月,我經(jīng)常在落日時分,從這條格外安靜的老街道經(jīng)過。在那些美好的時光里,院落大門虛掩,街道兩旁開著晚飯花,整條行人稀少的舊街,真的安靜極了。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管看著柔和的夕陽,淡淡地灑滿青石板路面。街道兩邊的建筑,早已洗盡鉛華,一種古老的色澤和氣味在黃昏中彌漫,令人對那種樸素的安寧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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