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端于15世紀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是人類近代歷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若無這次探索，人類將永遠無法突破農(nóng)業(yè)文明的桎梏進入現(xiàn)代社會。

可為什么吹響航海號角的，不是當時航海業(yè)最發(fā)達的意大利人，而是此前在歐洲大陸上毫無存在感的葡萄牙人呢？

關于西方發(fā)起大航海的原因，史學界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是為了獲取東方的香料、黃金。這個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當時西歐各國的生產(chǎn)方式大多以采集業(yè)和畜牧業(yè)為主，水果和肉類是貴族的主要食材。為了去除動物身上的腥膻味，確實需要用到大量香料進行腌制！

而貴族們平時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也需要大量使用來自東方的蘇合油、玫瑰露來去除體味！

據(jù)統(tǒng)計，當時歐洲每年需要進口來自東方的香料約有4萬斤，其中胡椒占了一半。每年為此支付的進口費用高達130萬兩白銀。

而歐洲能出口到東方的卻只有葡萄酒和橄欖油這些日用品。

東西方貿(mào)易存在巨額逆差，導致歐洲貴金屬外流，引發(fā)通貨緊縮壓力。所以歐洲商人有著強烈的意愿去東方尋找貴金屬。

也有人說，大航海的主因是奧斯曼帝國占據(jù)貿(mào)易要道，坐地起價，導致歐洲商人不得不開辟新航路。

這兩種說法表面上是可以自圓其說的，但細思之下根本經(jīng)不起深究。

首先，如果真是因為黃金香料引起的大航海，那么當時的情況應該是歐洲各國都掀起一股航海潮才對。怎么只有葡萄牙一家孤零零地去開辟新航路？其次，你說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坐地起價引發(fā)大航海?？蓡栴}是阿拉伯人都壟斷東西方貿(mào)易多少年了？坐地起價那是他們?nèi)粘２僮?，又不是從奧斯曼才開始的。再者說，如果真的存在所謂的貿(mào)易壟斷，逼得歐洲人沒了活路，那么最應該著急的應該是地中海霸主威尼斯才對，因為他才是跟阿拉伯人做貿(mào)易的大戶。什么時候輪到葡萄牙一個邊陲小國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了？

所以，要想弄清楚為什么是葡萄牙最先跳出來，得從政治上找答案！

葡萄牙所在的伊比利亞半島，位于歐洲最西端，原先是羅馬人統(tǒng)治下的西班牙行省。

5世紀的時候，羅馬帝國隕落，日耳曼人開始瓜分帝國遺產(chǎn)的狂潮。其中有一個叫哥特人的分支霸占了西班牙行省，建立了強盛一時的西哥特王國。又過了300年，阿拉伯人渡海北征，于711年滅掉了西哥特王國。但當?shù)鼗酵讲辉敢饨邮苣滤沽值慕y(tǒng)治，在北方地區(qū)組織了長達700年的抵抗運動。

到了910年，這幫抵抗者的勢力日益壯大，不但建立了萊昂王國，還開始了逐步南征，收復失地。又過了200年，萊昂國王收復了今葡萄牙北部地區(qū)，并將其分封給了自己的女婿葡太祖恩里格。

太祖死后，王位傳給了太宗恩里克斯，這是個有為之君。1147年，他趁著第二次十字軍東征的當口，在西線也對穆斯林世界發(fā)起反擊，占據(jù)了今天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其后百余年，歷代君主沿霸業(yè)，因遺策，繼續(xù)與阿拉伯人戰(zhàn)爭。終于在1249年，奠定了今天葡萄牙的版圖。

百年征戰(zhàn)，給葡萄牙留下了強悍的王權、尚武的貴族和彪悍的民眾，奠定了日后騰飛最重要的本錢。

但此后百年，因為沒了外患壓境，葡萄牙人沉浸在歲月靜好中失去了危機感。

在葡萄牙躺平的這百年中，老東家萊昂王國被卡斯蒂利亞（西班牙前身）取代，半島東部也崛起了一個叫阿拉貢的強大王國。他們兩個還在不斷蠶食著阿拉伯人的殘余勢力，壯大自身。

反觀葡萄牙，此時他的國土東、南、北三面已經(jīng)被卡斯蒂利亞包圍，另外一面是茫茫無邊的大海，這個國家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陸地擴張空間，被統(tǒng)一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1367年，開啟葡萄牙崛起序幕的費爾南多國王上位后，終于察覺到味道不對了。這樣下去遲早要完蛋呀！費爾南多將目光投向了海洋。

當時歐洲有兩大海洋貿(mào)易區(qū)，一個是傳統(tǒng)的地中海貿(mào)易區(qū)，另一個是最近兩百年崛起的“北海——波羅的?！辟Q(mào)易區(qū)。

巧了，葡萄牙正好位于這兩大貿(mào)易區(qū)的連接點，再加上國內(nèi)良港眾多，天然就是個當中轉站的好料子呀！

費爾南多于是在國內(nèi)制定保護商業(yè)的法律，降低貿(mào)易關稅，免費開放皇家園林鼓勵造船業(yè)的發(fā)展。經(jīng)過20多年的發(fā)展，葡萄牙的國勢總算有了起色。但這也招來了強鄰的忌憚！

1383年，費爾南多過早地離開了葡萄牙人民。王位交到了兒子若昂一世手上，1385年，卡斯蒂利亞趁著人家新君初立的當口，發(fā)起了突襲。幸虧攪屎棍大英橫插一腳，葡萄牙才躲過這次滅頂之災。

自此之后，英葡結盟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在英國人反復無常的外交史中，這也算奇觀一件了！若昂本人沒多大能耐，但他有三個令人羨慕的麒麟兒，正是這三人開啟了葡萄牙騰飛之路。他們分別是老大杜阿爾特、老二佩羅德、老三恩里克。其中老三恩里克是個天賦異稟的航海愛好者。

恩里克出道的時候，葡萄牙距離他爺爺改革已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多年打拼下來不僅積累了可觀的財富，還擁有了深厚的航海技術積淀。這人一有錢，想法就多，葡萄牙逐漸不滿足于扮演一個中轉站的角色。在海洋貿(mào)易中，壟斷貿(mào)易航線才是王道！

而且卡斯蒂利亞帶來的亡國危機一直都在，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正忙著跟半島南部的阿拉伯殘余勢力格林納達王國作戰(zhàn)，暫時沒有余力顧及葡萄牙罷了。

葡萄牙必須得趁著格林納達滅亡之前找到新的出路。

可小國真的有辦法對抗大國嗎？歐洲的同仁們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當時，南方地中海貿(mào)易區(qū)的扛把子叫威尼斯。這個國家起初也不過是個彈丸之地，面積還不如葡萄牙的1/10呢，可靠著數(shù)百年的海上經(jīng)略，積累了海量財富，又靠著這些錢打造了強大的海軍艦隊，就連奧斯曼、拜占庭這些大國都不敢輕易捋其虎須。

北方的“北?！_的?！辟Q(mào)易區(qū)更是逆天，那片區(qū)域的主宰者竟然不是哪個國家，而是一群商人組成的漢薩同盟。這幫家伙持劍經(jīng)商，橫行霸道，就連歐洲各國的國王都不敢輕易招惹！海洋商業(yè)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

葡萄牙人清楚，只要掌握了海洋貿(mào)易航線，就能壟斷天量的財富，靠著這些錢，小國照樣能組建出強大的軍隊抗衡大國。

恩里克王子最先下手的目標是直布羅陀海峽的一個貿(mào)易據(jù)點休達城。這里當時被阿拉伯人盤踞，王子只花了8天時間就攻占了這個戰(zhàn)略要點。

但之后的3年里，他一直都在跟當?shù)氐木用衲柸藝@城池玩消耗戰(zhàn)。

老三逐漸意識到，不能再這樣玩下去，一個休達城就這么難纏，以后要對上威尼斯可咋辦？以葡萄牙這種小體格還不得碎成一地？

當時擺在葡萄牙面前的，只有一條出路：開辟新航路，直接跟東方香料國接觸。這樣一來，既可以避免跟威尼斯正面沖突，也可以獲得海貿(mào)之利。

于是恩里克王子就在南部沿海地區(qū)開辦航海學校，召集大批來自歐洲各國的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和測繪高手，花大價錢收集大西洋的洋流、風信、氣候、航海圖等寶貴資料，還招來大批水手和造船工匠研究新型海船建造技術。

很多人把大航海簡單歸因于恩里克王子的理想與愛好。筆者不否認他確實有這個愛好，但愛好歸愛好，看看上面那些準備工作就知道，航海所需的資金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而且短期內(nèi)幾乎看不到回報。那這個資金量有多大呢？我沒有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不過，后來荷蘭人搞大航海的時候就是因為缺錢，才發(fā)明證券交易所來向民間集資，可見這究竟是多大一筆開銷。

這絕不是一個王子所能負擔得起的，必須得由國家力量來開路。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大航海會是西班牙跟葡萄牙先行。因為他們在幾百年的抗穆戰(zhàn)爭中鍛造了歐洲最強大的王權。這種強勢王權決定了他可以最大限度地汲取國家資源，去投入到一個項目中，即使這個項目長期處于虧損狀態(tài)也能負擔得起，這個有點類似于今天的舉國體制 。

正因如此，開辟新航線的那些航海家們的幕后金主，無一例外都是王室！比如，支持恩里克和達伽馬的是葡萄牙王室，支持哥倫布跟麥哲倫的是西班牙女王，而非民間力量！

因為民間資本抗風險能力低，它們是無法承受長期虧損所帶來的壓力的！

荷蘭那種靠全民集資搞航海的模式，必須得等西班牙跟葡萄牙把路給鋪好了，確定了航海能賺大錢，商人才能放心投資。

言歸正傳，葡萄牙王室花這么大血本支持恩里克，肯定不是因為王子的小愛好這么簡單！背后必然是國家戰(zhàn)略在驅(qū)動。

1420年，恩里克王子的船隊開始了第一次南下探索之旅，結果被風給吹偏了，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馬德拉群島的地方。

7年后，船隊再次出發(fā)，這次運氣好了點，發(fā)現(xiàn)了亞速爾群島。

又過了6年，1433年，老爹若昂駕崩，大哥杜阿爾特登基。老大繼續(xù)砸錢支持弟弟的航海事業(yè)！

1434年，船隊抵達非洲博哈爾角，其實一百多年前，葡萄牙的商人就已經(jīng)探索到了這里，但博哈爾角后面風高浪急暗礁密布，根本過不去。但恩里克改造的多桅三角帆船，就是專門為了這個準備的。嘗試了十幾次后，終于還是沖了過去。

但還是沒啥價值，沖過去之后的地方還是撒哈拉沙漠的沿岸，找不到大河呀！沒有大河就沒有文明。沒有文明哪來的財富？

1438年，老大去世，兒子阿方索繼位，老二佩羅德當了攝政王，也繼續(xù)砸錢支持大航海！

1444年，船隊終于找到了一條像樣的河流：塞內(nèi)加爾河了。

葡萄牙人沿著河流一路深入，在這里找到了黃金、象牙和黑奴！總算可以小小地回一波血了。

但塞內(nèi)加爾河終究只是一條小河流，油水有限。直到1460年，恩里克去世，船隊再也沒有找到像樣的大河了。航海依舊是一筆虧本生意。

由于長期見不到回報，恩里克跟鄭和一樣人亡政息了，侄子阿方索不愿繼續(xù)當冤大頭，叫停了他三叔的事業(yè)。

又過了20年，1480年阿方索駕崩，兒子若昂二世繼位！跟他老爹不同，這位二世一上來就迫不及待地重啟了他三叔公的航海計劃。這倒不是他開明，而是1479年的時候，卡斯蒂利亞跟阿拉貢王國合并了，葡萄牙亡國危機就在眼前。

其實，恩里克王子距離成功只差一步，他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發(fā)現(xiàn)被譽為黃金海岸的幾內(nèi)亞灣了！

若昂二世很幸運地摘了他三叔公苦心栽培的果實，僅一年之后就發(fā)現(xiàn)了黃金海岸的加納。因此這小子也被歐洲人稱為“幸運的若昂”。

此后葡萄牙人連中大獎，一路發(fā)現(xiàn)尼日爾河、岡比亞河、剛果河、奧蘭治河等大型河流，這意味著航海不再是單純的虧本生意了，此后他們每南下一站都能大撈一筆，一直撈到好望角為止。

等1498年達伽馬跨過了好望角，新世界的大門就徹底向他們打開了。

從若昂一世開始，歷經(jīng)四代人苦苦追尋的新航線，找到了！葡萄牙終于能擺脫被吞并的命運了。

葡萄牙大航海的背后，一系列天時、地利、人和要素缺一不可。百年抗戰(zhàn)造就的強勢王權，三面絕境一面臨海的地緣困境，奮發(fā)有為堅韌不拔的四代堅持，這些巧合仿佛被命運牽引一般，同時聚集在了一個國家身上，造就了一段小國逆襲的傳奇佳話！

參考文獻

[英]羅杰·克勞利：《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陸大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杰里米·布萊克：《重新發(fā)現(xiàn)歐洲：葡萄牙何以成為葡萄牙》，高銀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李不白：《透過地理看歷史：大航海時代》，人民日報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