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時有位肥碩的詩人，身體胖到連水牛都載不動，偏偏不信邪，一門心思創(chuàng)作靈動飄逸的游仙詩，乃至于開創(chuàng)了以絕句寫游仙的先河。

為了與前人區(qū)分，該詩人創(chuàng)作的這類詩又被稱作“小游仙”。后世學者還做過專門統(tǒng)計，兩宋以來，文人們創(chuàng)作的以“小游仙”為題的詩歌不過區(qū)區(qū)十余首，元朝時這一數(shù)字是四十余，但此詩人僅憑一己之力就完成了九十八首。他的實力由此可見一斑。

另一方面，其名氣與實力又是極其不對等的。即便是在詩人的家鄉(xiāng)桂林，聽聞他詩名的人也屈指可數(shù)；至于在文藝圈，文人對詩人的評價呈現(xiàn)出嚴重的兩極分化，愛他之人把他夸上了天；厭惡他的人，恨不得用惡毒的字眼評價之。這位偏小眾卻又容易引發(fā)爭議的詩人，周身上下可謂充滿了謎團。

五代 阮郜 閬苑女仙圖局部

詩人名曰曹唐，廣西桂林人氏。唐朝時桂林之地相對狹窄逼仄，整座城池為山水所繞，呈現(xiàn)出一派“千峰環(huán)立，一水抱城”的風光。也許，正是豐沛的山水資源方才滋養(yǎng)出中國詩歌史上這位最著名的游仙詩人。

他的詩歌中，往往帶著一股靈動的氣質(zhì)，譬如曹唐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之一：

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
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
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
曉露風燈零落盡，此生無處訪劉郎。

五代 阮郜 閬苑女仙圖局部

該詩中的“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眱删鋵懙糜绕浜?，清代有位文人甚至說，縱然李商隱的《無題》詩寫得千嬌百媚，但論起靈動飄逸、縹緲銷魂，卻是大大不如曹唐的作品。

在各類傳說故事中，據(jù)說，那兩句詩不但被兩位艷麗的仙女所“剽竊”，還間接斷送了曹唐的性命。

五代 阮郜 閬苑女仙圖局部

他完成此詩不久，某日忽然聽到有兩位婦人吟誦，曹唐聽聞后跑將出去，卻發(fā)現(xiàn)那兩位妙曼的女子早已不見；又過了幾日，曹唐在寺廟與某僧人攀談時說起此事，僧人驚異地說道：“兩日前，有個少年來訪，少年懷揣一卷碧箋，碧箋上寫的正是此詩。”言畢，果真將詩出示于唐，曹唐看罷表情頗為惘然，數(shù)日后，竟卒于佛舍之內(nèi)。

以上的情節(jié)當然是虛構(gòu)的，但毫無疑問的是，在很多人看來，曹唐詩歌中的“靈氣”之外，的確還帶著一股子邪魅的“鬼氣”，而“鬼詩”二字亦是其好友羅隱對曹唐詩風的評論。

五代 阮郜 閬苑女仙圖局部

面對朋友的調(diào)侃，曹唐當然也會反唇相譏，他于是評價羅隱的“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兩句詩為“歌女詩”（原文是“女障子詩”，彼時“南人以歌姬為女子”；再者，羅隱的這兩句詩據(jù)說最初題寫在屏風上，故云）。

須知，羅隱為人要比曹唐狂傲得多?！短撇抛觽鳌穮s批判那些否定羅隱的人，說他們是“齊東野人，猥巷小子”；但在曹唐本人的章節(jié)中，單就他譏諷羅隱這件事，又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評論：“負良友，承輕薄子之名，乏藏疾匿瑕之量。如此，功業(yè)未見其超者矣?！边@顯然是在批評曹唐的人品低下。

辛文房之所以給出不同的評價，并非兩位作者的人品有多少差異——這也是后世不可考的，蓋因為二者的作品與成就實在有云泥之別?！短撇抛觽鳌氛J為羅隱的學問與作品是沒得黑的，“以其事業(yè)非不五鼎也，學術(shù)非不經(jīng)史也”；至于曹唐的詩歌，書中雖沒有給出直接評論，想必是認為曹唐是俗不可耐的。

曹唐年少時有過學道的經(jīng)歷，便是道家賦予了他“志趣澹然，有凌云之骨”的特性；但遺憾的是他的“俗”，亦可以從其信仰中找尋原因。

由于唐朝很多皇帝鐘情于道教，彼時，求仙學道漸漸成為一種風尚；而書生們追求道家，與其說是時尚，不如說他們認為那是一條通向仕途的捷徑。唐末文人高彥休曾說：“以道舉入試者歲歲有之。”這句話既指代“道舉”是唐朝考試的一個門類，亦點明了當年讀書人學道的目的，早已不再純良。

五代 阮郜 閬苑女仙圖局部

具體到曹唐本人。古書中說他：“初為道士，工文賦詩。大中間，舉進士?！笨梢姡渖矸蒉D(zhuǎn)變得那叫一個渾然天成。

除了信仰不純粹，曹唐之俗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原本是寫“游仙詩”的，但“悲催”的是，不同于前朝，唐代詩人筆下的“仙”的范疇變得寬泛了許多，凡是美麗的女子——即便是妓，也可以稱之為“仙”。

譬如，劉禹錫寫過的一首詩：

波上神仙妓，岸傍桃李蹊。
水嬉如鷺振，歌響雜鶯啼。

唐朝之前，這種將“妓”與“仙女”并列的寫法，是不那么多見的，唐朝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更恐怖的是，彼時詩人筆下的“游仙”或者“訪仙”，有時候竟成了狎妓的雅稱。比如這一首詩：

春暮花株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
洞中仙子多情態(tài)，留住劉郎不放歸。    

該詩的詩題名曰：《題王蘇蘇窗》。從詩題可知，詩人的訪問洞中仙子之舉，實為他狎妓的暗示。

曹唐詩歌的格調(diào)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他是被王安石認定為“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讀者”的詩人，王安石一共收錄過曹唐的兩首詩，其中之一是這樣的：

年少風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漢金吾。
閑眠曉日聽鶗鴂，笑倚春風仗轆轤。
深院吹笙從漢婢，靜街調(diào)馬任夷奴。
牡丹花下鉤簾畔，獨倚紅肌捋虎須。

對于該詩，王安石的評價是：“此不足以書屏障?！?荊公的潛臺詞大概是，可千萬別笑話人家羅隱寫的是“女障子詩”了，曹唐的作品甚至不足以寫在屏障之上。

曹唐的“游仙詩”極有可能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后世學者云：“游仙詩郭璞始著五言，曹唐易以七言。其體與竹枝相近。”據(jù)說，“竹枝體”由巴蜀之地的民歌演變而來，后來才漸漸演變?yōu)橐环N文人的詩體。也許，在文人階層看來，曹唐的“游仙詩”可能也就略等同于民歌。

現(xiàn)代學者施蟄存則篤定地說，曹唐的“游仙詩”就是給當時的民間藝人準備的唱詞，他的詩與神仙故事的發(fā)展是相互配合的，往往講一段故事，再唱一首詩，其形式一如今天的評彈。

可見，曹唐非但不會“學術(shù)非不經(jīng)史也”，其本身俗不可耐的標簽，恐怕想摘也摘不掉了。

順著施蟄存的思路，似乎便能解釋得通很多疑問。譬如，為何宋朝時“小游仙詩”數(shù)量如此之少？并不是說彼時的文人水平不濟，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就說唱的作用而言，詞這一新興的文學形式出現(xiàn)了。

由于詞的興盛，五代以及兩宋期間，響應曹唐、致力于“小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數(shù)量寥寥，難成風氣。及至元朝末年，才終于迎來一次“小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小高峰。

正是因為其影響力有限，除了偶爾的批評，文人對曹唐的評價，往往是點到為止的贊美更多，譬如宋代筆記《北夢瑣言》云：“唐進士曹唐游仙詩才情縹緲。”《唐音癸簽》曰：“調(diào)頗充偉。”……

到了清朝時期，寫作“游仙詩”的詩人一下子就變得蔚然可觀了，受曹唐的啟發(fā)，他們還進一步創(chuàng)新，發(fā)展出來了所謂“女游仙”、“反游仙詩”等等題材。

彼時文人以學習他為榮耀，將曹唐的作品視為圭臬，有的人說道：“曹唐小游仙獨有千古，要須盡讀熟知，則造句措辭自無澀筆?！币粋€叫查為仁的文人，甚至將曹唐的文字高舉到與杜甫的作品相提并論的程度，他說過：“詠物詩歷來有兩種，一種是寫意，以少陵為正宗；一種是刻畫，李商隱、曹唐等是其中代表?！?/span>

當然，也許正是大受歡迎的緣故，贊美與詆毀曹唐的文人，同時變得多了起來，并且大有分庭抗禮之勢。

鑒于曹唐的詩歌在市井流行的特點，有人批評他犯了“格殊凡下，煙火氣盛”的毛病，假如說這樣的批評還算得體，有個叫翁方綱的文人則說，讀曹唐的詩，如同“巫婆念咒化齋”，讓人忍不住掩耳而去。

除了斥其詩歌為“巫婆念咒”，還有更甚者，有人評論道，曹唐的游仙詩，連同溫、李寫的情詩，全部都是“惡道”，應該一股腦丟進垃圾桶，全部“一概汰除，方有清凈基址”。

自古“文無第一”，同一個詩人、同一首詩在不同人眼中也是千人千面，很難評價某個評論者是對是錯，尤其是清代文人對曹唐的評價，也許就是物極必反的緣故。

曹唐是個充滿謎題的人，即便是他活著的時候，很多人并不了解他，當時有個叫李遠的文人，還鬧了“因為曹唐寫的詩縹緲靈動，誤以為他可乘鸞鶴”的笑話，實則，曹唐生得魁梧奇?zhèn)?，以至于連一頭強壯的水牛都馱不動。

后世他的某個擁躉，大抵也是最理解曹唐的思想與風格的人，曾將曹唐的人生，總結(jié)成一首詩：

道人返服自稱尊，蘸甲紅羅對酒論。
漫羨游仙風馬疾，曾追匹練過吳門。    

單就世俗功利而言，曹唐的人生一定是非常失意的，有人說他進士及第，有人說他啥也沒考中，后來也只是做了一個沒有品級、不掌職事的區(qū)區(qū)幕僚而已。但曹唐估計做夢也想不到，拜自己寫的“游仙詩”所賜，他那庸俗不堪的人生，也變得飄然若仙，變得瀟灑到可以“曾追匹練過吳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