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時代  之二  

二 痛苦的勞動  從難受到挑選適應(yīng)

漸新堂

      生活上的酸苦，我還憑借搭伙蹭飯等小聰明以及農(nóng)民對我們小小年紀遠離父母遠離家庭的同情與可憐，無奈之下還可以混下去，選擇最簡生活方式活下去。

      勞動，則出乎我的想象：無法忍耐，無計逃避，痛苦之極，卻又哭不出聲來。

      剛到農(nóng)村，一種新鮮感充盈在胸。元月份是農(nóng)閑時期，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集體干活，大兵團作戰(zhàn)。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在一塊地里挖土，一字長蛇陣排開，人擠人的人海戰(zhàn)。幾位年輕人吹牛，我們也在其中侃大山。不知不覺大家就挖到前面去了。我們一些貧嘴的人就不用挖土，不費勁地拿著鋤頭往前緊趕幾步十步。凡是集體勞動，全隊社員在一起干農(nóng)活時，就是我們知青最高興的事情。大集體大場面，實際上是大忽悠的去體現(xiàn)集體的力量，不用每一個人都具體干活。自然會有憨厚的農(nóng)民看不下去，順帶著我們，就混下了半天一天的農(nóng)活。

      可惜的是這樣的日子不多。平整秧田、栽秧子、薅秧子、打谷子，都是要登記數(shù)量的。干得少了，隊長要拿到會上批評，各個小組的組長也不愿意墊底。雖然勞累，畢竟是幾個人一組，也好混著干活，即使落后了一些，總有身強力壯的人給幫一幫帶一帶，就不顯山顯水地彌補與遮掩過去了。

      1969年春季遇上大旱，很多天沒有下一滴雨。生產(chǎn)隊架起水車長龍，從山底把水一程一程地通過人力踩水車，送到半山腰的水渠里去。這是當(dāng)年缺乏柴油缺乏抽水機時，農(nóng)村最勞累的重體力活——兩人腳踩一架水車。最怕的是前面（上面）踩水車的人力氣大，把水車氹里的水踩干了在那里空轉(zhuǎn)歡歌。下面的水車氹里的水堆積越來越多，踩起來就越來越吃力，越來越登不動水車。因為踩水過度勞累，傷害內(nèi)臟，水車上吐血的都有。而我，憑借年齡優(yōu)勢，踩同一水車的伍家老二身體健壯，又很體恤我。一連七十多天不下火線，堅持抗旱。就連上街取信件取匯款買煤油（點燈）都找人代勞，沒有請過假。這一來無意中也出名了，被公社被區(qū)里知道，在口頭上給予了表揚。一年后作為知青代表被推薦出席縣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

       然而，農(nóng)活并非都是集體或小組方式進行的。

      最痛苦最無助的是秋天挖干田壩。挖放干了水以后準備種小麥或油菜的干田壩，是生產(chǎn)隊要求搶時間分任務(wù)，包干到每個人的活路，要求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挖完。這種地，遠不是鼓足勇氣像跳山羊，一鼓作氣就沖過得去的。而是在毫無外力外人的幫助下，一鋤一鋤地挖出來的活。這種干田壩，放干水以后表層很硬很板結(jié)，要用很大的力氣才挖得動。有的人因為用力太大，虎口震出血來。就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只有一鋤。一塊大的土，有時候連續(xù)挖好幾次挖好多鋤，都紋絲不動挖不進去，直教人心里流血不止，暗哭難斷，又無人聽見前來相助。半天下來只有巴掌大屁股大一塊挖出來的深深淺淺的地?？粗@么小的一點點不成樣子的勞動成果，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什么尊嚴什么模樣都天塌地陷了。

      力氣小韌性弱，聽?wèi){那難啃的骨頭、那很難挖完的旱田壩，嘲笑和欺負著自己：這日子怎么混得下去，這苦日子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十天后，生產(chǎn)隊必須按照進度進行搶種，就原諒了我，特殊處理，派人來幫助挖完了分給我的那幾分似乎不到半畝的干田壩。

      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有一個集中的話題：改天換地，人定勝天，公社要求各大隊都要成立改土隊。我所在的奮斗大隊，后來又從勇敢大隊合并了兩個生產(chǎn)隊過來，共五個生產(chǎn)隊，各隊都抽調(diào)一些人出來，全大隊共近二十人組成奮斗大隊改土專業(yè)隊。多為老弱病殘，少數(shù)為不太聽話的中青年。由民兵連長轉(zhuǎn)業(yè)軍人共產(chǎn)黨員擔(dān)任改土隊長，我任副隊長。每天出工就是去荒山，將坡地改為一臺一臺的平整的梯土，減少水土流失，以此增加產(chǎn)量，解決糧食的嚴重匱乏。斜坡改為一層層平地，盡管每一臺的寬度很窄，但是，也顯示出了人的力量。我們甩二錘打鋼釬，打得火星子濺，慢慢打出炮眼，埋進雷管引線，裝滿裝緊火藥，吹哨子叫路上或山下的行人注意安全，才點火放炮。放炮浪聲巨大，有時耳朵都震得嗡嗡響，要好一陣子才能夠恢復(fù)聽力。

      大隊改土隊改完了一座山頭，又轉(zhuǎn)戰(zhàn)到楊家橋附近的亂墳壩地帶。一些人怕鬼不敢來了，我們當(dāng)然不會退卻，一直以不相信鬼神為傲，繼續(xù)著改造山河的壯舉。

      意想不到的是幾場大雨暴雨，將大家辛辛苦苦兩年多修成的梯土沖刷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改之前的斜坡與光禿禿的石脊骨。

      農(nóng)村抬抽水機與柴油機是天大的事，往往是八個人來抬，其間體現(xiàn)的是人力組合分布的巧妙。在路窄路彎處，在人過不去的地方，有智慧的聰明人，就站在八人抬的抬杠上，或者吊在抬杠下過危險地方。這些事情怕出危險，一般是不讓我們知青去的，好像也沒有那么大的力氣。我不信邪，再三要求下，也讓我體會了一次。的確不是一般的沉，需要很大的力氣才抬得動。

      出了踩水，還有重活，就是公社大隊每年冬天維護加固修水庫。主要是挑土方抬石條子補牢大壩護坡。這是沒有機會偷巧的重體力活，因為每天要丈量土石方，完不成任務(wù)就回不了家。我們自帶干糧吃在工地。很想去仁壽縣黑龍灘水庫工地，那里除了紅旗飄飄喇叭聲聲歌聲嘹亮廣播不斷，各個公社還有食堂統(tǒng)一供飯。對知青來說，解除了做飯之苦就是一大樂事。我們的再三要求也就被拒絕，生產(chǎn)隊以種種理由，怕力氣小吃不消、怕出現(xiàn)意外、怕調(diào)皮不服從管理等不讓去。

      勞動對知青的確是極其嚴峻的磨難，磨掉了豪情與自信，也磨減了對自己身體健康的自負。深知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任何勞動都得要一點一點一絲一絲，不問結(jié)果，只要韌性與堅持，在漫長的失去知覺的過程中滴水穿石般凝聚而成。

      勞動是聚沙成塔的長過程，是對我的心理一錘一錘地進行敲打鍛造出來的修為，沒有速成的神話。只有不去想結(jié)果，其勞動結(jié)果才會在你不在意時來臨。

      勞動過程中雖然很少卻也能夠看到一些其中的奇妙之處，也就是勞動中產(chǎn)生的美感與滿足感。包括看到水田里稻谷收割完畢后，從山腰到山底的一片片鑲嵌在山村的明鏡，插秧完成后田野里一片片的蔥綠，收割稻谷后田埂上稻草發(fā)出的一陣陣清香。

      這對自己日后的工作，不問收獲只管耕耘等觀念的形成，起到了啟蒙與熔鑄的作用。

       題圖說明   此為當(dāng)年的勞動之地，如今已經(jīng)幾乎成為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