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chuàng)。

今年院線最大的滑鐵盧是誰？

《749》局？

no no no。

在它面前，《749局》或許連個敗局也算不上——

小丑2：雙重妄想

Joker: Folie à Deux

前作封神。

豆瓣8.7，威尼斯金獅獎，奧斯卡十一項提名，幫助華金·菲尼克斯拿下了奧斯卡影帝。

同時，這部預算才5500萬美元的R級片，全球狂攬10.7億美元，大賺特賺。

絕對的口碑票房雙豐收。

而續(xù)集呢？

從電影節(jié)首映之后就傳出驚天差評，各種幕后爭議也隨即爆出：預算管控失敗，高達2億美金成本；導演與片方的沖突，拍完就躲了起來；主演改戲，導演刪減，干預創(chuàng)作影響成片……

再到海外上映至今僅僅1.6億美金票房，imdb5.3，爛番茄新鮮指數(shù)32%。

可以說是大輸特輸。

但，它真的是爛片嗎？

在一片嘲諷聲中，Sir走進了電影院，然后只有一個感受——

它被罵成這樣，純屬“活該”。

可現(xiàn)在的評分，卻完全配不上它的質(zhì)量。

沒錯。

今天，Sir想為這部“爛片”打“五星差評”。

01

聊《小丑2》之前，必須得說說第一部。

否則你不會明白觀眾怒從何起。

簡單來說。

第一部《小丑》的故事，就是哥譚市底層青年亞瑟·弗蘭克（華金·菲尼克斯 飾）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生活挫折——

包括但不限于，扮作小丑做兼職被人歧視和欺負，相依為命的母親是精神病人還曾經(jīng)虐童，期待中的父親根本不存在，樓上女鄰居對自己的好感只是自己的幻想，甚至心心念念想上的電視節(jié)目，變成了觀眾取笑自己的舞臺……

最后，被生活傷害到極點的亞瑟，決定徹底與過去劃清界限。

他殺死了地鐵上欺負他的華爾街精英，殺死了單位里跟自己不對付的同事，當眾槍殺了在電視節(jié)目上嘲笑自己夢想的主持人，甚至還偷偷殺死了一直欺騙自己的母親。

這一系列的行為，成功點燃了哥譚市所有對現(xiàn)狀不滿的底層人的怒火。

亞瑟也就此成為“小丑”，被他們奉為偶像。

為什么小丑會成為偶像？

因為第一部里的“小丑”的含義是：

成功的人，對不成功的人的蔑稱。

換言之，小丑，就是失敗者。

但電影中的哥譚樣貌是：

低質(zhì)量的生活，骯臟混亂的城市環(huán)境，以及貧富差距對立下，日漸緊張的社會氛圍。

法制和文明，禮儀和道德。

都漸漸變得滑稽不堪。

當一無所有，失敗的人越來越多。

人人都是小丑。

這是第一部的主題：

混亂，壓抑，黑暗的現(xiàn)代城市里，文明的罪惡如何制造“小丑”。

華金成功地演繹了一個被反復傷害的普通人，決定奮起反抗，由此引領(lǐng)了反抗浪潮的故事。

電影結(jié)尾，被關(guān)在警車里的亞瑟看著窗外的世界。

此時的哥譚因為他在電視節(jié)目中具有煽動性的發(fā)言，已經(jīng)陷入了混亂，打砸搶燒，暴力不止，甚至連警車也被逼停。

亞瑟自己，也在暴徒們的擁躉中，被抬出了警車，成功“加冕”，成為了混亂這個潘多拉魔盒的開啟者。

所以怎么說呢。

《小丑》的內(nèi)在精神不僅契合了DC漫畫世界里，其混亂邪惡的設(shè)定，還連接起之前《黑暗騎士》里那個普遍罪惡的哥譚市，甚至與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完成了勾連：

經(jīng)濟危機加劇，沖突對抗頻繁，普通人對于現(xiàn)狀積累的不滿與憤怒太久。

當大家不再為其他人考慮。

當有錢人用小丑來形容失敗者，還說他們是渣滓。

當社會的法制、傳媒、流行文化都在為有錢人的正義和善良，鼓吹并搖旗吶喊的時候。

那普通人的答案是，而且就應該是：

所以第一部的成功是有所預兆的。

用一個寓言式的人物成長，講出了大眾內(nèi)心的真實呼聲。

底層憤怒，貧富差距，混亂社會，價值沖突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閡與猜忌。

如果按照正常的故事線。

第一部講了小丑的崛起，那第二部的內(nèi)容應該是什么？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小丑大鬧哥譚市啊。

畢竟，這可是小丑，DC宇宙最有魅力的反派超級英雄之一。

更別說第一部的結(jié)尾，小丑被關(guān)進了人才輩出的阿卡姆精神病院，還在片尾的暴亂里，特地cue到了蝙蝠俠。

對，布魯斯·韋恩一輩子的噩夢，父母被殺。

又一次。

而且第二部的預告片里。

還出現(xiàn)了小丑女，有著她與小丑走出法庭，在門口翩翩起舞慶祝勝利的鏡頭。

可以說，在第二部電影一開始預熱的階段，觀眾就擺好了小板凳在期待：

華金版本的小丑，會在哥譚市掀起怎樣的瘋狂，會與蝙蝠俠進行怎樣的對抗，他與小丑女是怎樣的“雙倍瘋癲”。

甚至，還會聯(lián)動阿卡姆精神病院里的哪些超級反派？

但誰也沒想到。

第一部里幾乎所有成功的原因。

都成為了第二部潰敗的導火索。

02

如果用影迷的話來說，《小丑2》的出現(xiàn)，就是對第一部電影粉絲的背刺。

它非但沒有出現(xiàn)大家想看到的新故事——

比如蝙蝠俠，比如DC宇宙的其他罪犯，比如小丑與小丑女的大殺四方，這些都沒出現(xiàn)。

它甚至還與第一部走截然相反的方向——

比如在小丑這個角色的塑造上，非但沒“進一步”，講小丑崛起之后的高智商犯罪，反而“退了一步”，把小丑打回了那個loser的原型。

甚至，直接把這個角色寫死了。

可以說。

Sir幾乎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任性的續(xù)集電影。

有一種開卷考試能考零分的荒誕感。

具體來說。

作為一部138分鐘的電影（國內(nèi)137分鐘），《小丑2》的劇情其實很簡單，它只講了一件事：

庭審。

第一部結(jié)尾因為槍殺主持人被捕的亞瑟，被關(guān)進了阿卡姆監(jiān)獄，過了兩年，關(guān)于他的罪行，卻一直在爭執(zhí)。

相對于地方檢察官哈維·丹特的謀殺指控，辯護律師提出一個大膽設(shè)想：

亞瑟有精神問題，他身體里有著另一個分裂的人格，小丑。

這也是片名副標題“雙重妄想”的一個解釋。

法庭之上，圍繞亞瑟身體里是否存在一個獨立的“小丑人格”，進行了充分討論，畢竟如果存在的話，那么亞瑟就只是個無辜的病人，故意謀殺就不成立。

而與此同時。

收容所里，“小丑”的狂熱粉絲莉·奎左爾（也就是小丑女哈莉·奎因）出現(xiàn)，并接近亞瑟。

渴望獲得愛情的亞瑟無法抵擋莉的主動，他覺得她就是最懂自己的人。

于是，他們相戀了。

可問題是——

亞瑟愛上了莉，但莉愛的是小丑。

第二部所有的掙扎就在于此——

是作為亞瑟，作為一個loser，茍延殘喘，孤獨終老；還是作為小丑，直面死亡，成為法庭之外所有“小丑”們眼中的精神圖騰。

沒懸念是吧？

Sir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畢竟在DC宇宙里，我們知道小丑即將會變成蝙蝠俠一生的敵人，也知道他即將制造一連串的混亂。

可這時候，導演托德·菲利普斯卻選擇了反其道而行——

在嘗試再次墮入瘋狂，并變身小丑，大鬧法庭之時。

小丑突然失敗了。

先是那個讓他愿意親吻的侏儒蓋瑞，在法庭上當面指責亞瑟——

你傷害了我。

你當著我的面殺人，這之后好幾年，讓我活在恐懼中，寢食難安。

蓋瑞的出現(xiàn)讓亞瑟意識到自己變身小丑的原因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相比于亞瑟而言，蓋瑞因為先天殘疾，所遭受的痛苦只會多不會少。

如果小丑的反抗會為底層人帶來恐懼。

那么，這反抗又有多大意義呢？

后是他在法庭上出盡了風頭，回到收容所。

卻被獄警折磨得極為痛苦。

甚至于在這期間，一個崇拜小丑的獄友為他發(fā)聲，也不幸死亡。

這讓再次讓他懷疑，這種精神力量的影響力。

再者，便是他得知了莉的真相——

那些同病相憐的故事都是莉說出來騙亞瑟的。

她對亞瑟毫無興趣。

她喜歡的只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小丑，以至于連做愛，都要幫亞瑟畫上小丑妝。

三重打擊下。

小丑終于認輸了，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兩重人格，從頭到尾，自己只不過是亞瑟·弗蘭克——

殺害無辜，傷害朋友，曾用瘋狂掩飾虛弱和可憐。

那些張狂的外表，不過是他的偽裝。

骨子里，他只是一個自戀而自我感缺失的普通人。

所以說，它是部爛片嗎？

當然不。

單說一點，第一部和第二部幾乎都是押韻和對照組。

互為注釋的地方特別多。

比如，第一部里，亞瑟有母親關(guān)懷，有樓上的女鄰居青睞，還有舞臺上的被認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都是虛假和幻想。

第二部里，亞瑟在法庭上重獲大眾支持，有愛情，有莉相伴，甚至一度掌控了主動權(quán)，卻在蓋瑞的指控和肉體的折磨面前一敗涂地。

或者，被關(guān)在警車里向外看的鏡頭，亞瑟在街頭的奔跑，同樣暴亂的人群……

要是仔細比較，導演的這些鏡頭充滿了設(shè)計和押韻，凸顯《小丑2》的打磨和雕琢。

所以單就這部作品來說，它非但不是爛片，而是一部極有野心的電影。

它不是如麥基所說，用大情節(jié)推動敘事。

而是用小情節(jié)推進電影——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情緒、心理等更細膩的元素。

這其實要難上很多。

可是。

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也幾乎是一個行為藝術(shù)。

它違背了觀眾的所有期待。

非但在形式上，它沒有動作戲，沒有大場面，還加入了大量絕對稱得上是敗筆的歌舞元素。

而且在角色上，它把小丑這個角色徹底剝離了高光，變成了一個叫做亞瑟·弗蘭克的可憐人，經(jīng)歷了如過山車一般的糟糕人生。

如今口碑票房雙輸。

Sir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導演咎由自取。

03

但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嗎？

或許導演都沒料到。

這部電影的戲里戲外，居然不期然地，形成了一種荒誕的統(tǒng)一。

片中有一場戲。

法庭上，亞瑟終于看清了自己，于是說出那句“從來就沒有小丑”的話。

小丑女，以及一些小丑追隨者憤而離席。

追隨者們感到了背叛，甚至到了最后，還有人想取而代之，否認亞瑟作為小丑的存在。

而現(xiàn)實中呢。

Sir想大部分第一部的粉絲，在看到第三幕小丑非但沒有崛起，反而狼狽不堪，否定了第一部的精神意義時，也會出奇的憤怒。

離場的，或許也大有人在。

同樣，也有大量粉絲拒絕承認亞瑟作為小丑的存在，他們開始無比懷念希斯萊杰。

他們憤怒的是什么？

角色塑造嗎？

也許不是。

在這樣一個以現(xiàn)實為基調(diào)的電影中，亞瑟這樣的結(jié)局幾乎是注定的，他不可能突如其來地擁有高智商，也不可能安然去做一個精神領(lǐng)袖。

這其實是一個最合理的處理方式。

人們憤怒的，其實是“小丑”這個形象賦予的意義，被消解了。

在兩部電影里，哥譚市的所有暴亂，亞瑟的小丑，扮演的一直是導火索，是火星的作用。

那炸藥，干柴是什么？

前邊解釋了，是那些被上層忽視的底層百姓，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是loser。

他們不甘忍受，要反抗，要打破枷鎖。

這是第一部之所以大獲成功的地方，他們的憤怒，契合了廣大普通觀眾的心聲。

所以第二部，他們會期待小丑按照他們預想的方向發(fā)展。

無論是戲內(nèi)的粉絲，還是戲外的觀眾，都是如此。

可是呢。

導演此時卻猶豫了，他開始去懷疑，這樣的“憤怒期待”，是對的嗎？甚至于，這些所謂關(guān)心小丑的人，真的是關(guān)心這個人嗎？

于是第二部，他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開始挑戰(zhàn)一種“正確”。

他開始問——

片中想重新挑起亞瑟惡意的小丑擁躉，都是些什么人？

比如莉。

一開始接近小丑的時候，莉說自己和他一樣是混亂的社區(qū)長大，童年不幸還有精神病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邊緣人。

實際上，她父母是醫(yī)生，出身上流，有碩士學位，是自費進院區(qū)治療，接近小丑只是因為：

找刺激。

一個細節(jié)是，她去法院的監(jiān)區(qū)找小丑，連警衛(wèi)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毫無疑問，和那些在法庭上離場的人一樣，他們并非是和亞瑟一樣的底層。

他們對社會的憤怒，也并非出于切身之痛。

甚至亞瑟，以及亞瑟變身的小丑，都只是他們的精神成癮物。

一個帶他們發(fā)泄對現(xiàn)狀不滿的偶像明星。

他們不在乎亞瑟是不是真小丑。

他們只在乎還有沒有小丑來帶他們刺激。

而現(xiàn)實中何嘗又不是如此呢？

第一部中，我們可以很明顯看到亞瑟這個角色的矛盾統(tǒng)一，沒錯，他代表著底層的怒火，但與此同時，有部分人卻視而不見他本能的善良，與對感情的渴望。

換言之，他們所關(guān)心的也只有小丑這個形象，而不是面具下的人。

就像片中的那場歌舞所唱的：

這是一個小丑作為主角，滿足大家的秀。

所以該怎么說呢。

《小丑2》確實是一部很“不正確”的電影。

導演用最具叛逆精神的超英之死，踐踏了跟風大眾的精神偶像，把前作的高光打回谷底。

當小丑被解構(gòu)，反抗也就被祛魅了。

也難怪注定會遭到觀眾的口誅筆伐。

可是啊。

如果你說它是爛片，倒也冤枉了它。

導演本就無意于去構(gòu)建一個大眾意義上的小丑形象，相比于這個精神符號，他更看重的是小丑的面具下，作為“亞瑟”的這個人。

于是你可以看到。

在法院外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在爆炸大亂后，也多次想綁走出逃的亞瑟。

可亞瑟只能拼了命地逃離。

他逃的或許不是小丑的王冠，而是從始至終，被人當傀儡擺布的命運。

你說導演錯了嗎？

似乎沒有。

只是遺憾的是，這部電影的片名叫《小丑》。

而不是《亞瑟》。

這使得影片與片中的亞瑟一樣，此時，都出現(xiàn)了不合時宜的錯位。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chuàng)，點擊閱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