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錢可通天,財可使鬼 薛霸腰里解下繩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綁在樹上?!K子早就準備好了。 董超又假意來扶林沖,又強忍著走了四五里,真正走不動了。卻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的野豬林到了。 而林沖是何等大意! 林沖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陸、董、薛三人離開酒店,各自分手,董薛二人將良心交給陸謙,將金子送回家中。 但是,正像我們看到的,越是這樣沒骨氣,越是這樣乞憐,林沖越是讓對方瞧不起,越是遭來對方的更加嚴厲的侮辱和損害!換來的是這兩個奸邪小人有恃無恐、日甚一日的虐待,直至虐待得他氣息奄奄,毫無反抗之力。 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非常惡毒。 而林沖,遭遇比武松更慘,但是這兩個公人,毫無同情心,毫無是非心,一路上一直在折磨他,凌辱他,不把他當人。對這樣的奸邪小人,林沖也是曲意逢迎,這怎不令人郁悶! 第一天還算好,因為出來晚,走了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就在客店里歇了一宿。 武松在殺嫂之后解送孟州的時候,也有兩個公人相送,武松也是“包里內(nèi)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但是,這是有前提的,這前提是:“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的那兩個公人,有恭敬心,有同情心,知道尊敬武松這樣的好漢,同情武松這樣的遭遇,所以,武松才這樣對待他們。 這完全是一副奴才聲口,完全是一副討好聲口,毫無骨氣! 他這樣低三下四低聲下氣,一意討好,討來了什么呢? 他的前提還是:我是罪犯,你們是防送公人,你們擁有支配我的權(quán)力,所以,你們對我做什么,我都沒有意見,而且心甘情愿,毫無怨言! 你看,兩個小人,幾乎不用什么計謀,就已經(jīng)徹底制服了林沖! 兩個公人假意要歇一歇,睡一覺再走。剛剛睡下,卻又一驚一乍跳將起來,說怕林沖乘他們睡著跑了。 要知道他請的這兩個人,是一路上折磨他蹂踐他,不把他當人的人!金圣嘆在此句下批曰:可憐。是很可憐。但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為何老是這樣低三下四?老是這樣低三下四,不也可厭?不也讓人覺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第二天早晨,林沖腳上都是燎漿泡,卻找不到鞋了。董超假慈悲,給了他一雙麻編的新草鞋。新草鞋磨腳,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的泡就被新草鞋磨破了,鮮血淋漓,走不動,聲喚不已。 林沖說:“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野豬林,多少英雄在此命喪黃泉,多少豪杰在此黯然銷魂,多少冤屈性命成為孤魂野鬼。 你看,還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 光是大意,還好,他還何等自卑,何等曲意逢迎?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wěn),須得縛一縛。” 董薛二人使個眼色,添了些酒,把林沖灌醉了,然后騙林沖洗腳,打來開水,把林沖的腳按在開水盆里,燙傷了林沖的腳。并乘林沖不注意,把他的舊草鞋扔了。 次后三兩日,天氣酷熱,林沖的棒傷復發(fā)了,路上走一步挨一步,走不動,二位公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開始折磨林沖。晚間投宿村中客店,林沖不等公人開口,趕緊去包裹里取些碎銀兩,央求店小二買酒買肉,安排盤饌,請兩個公人坐了吃。 他們?nèi)×税?,拿了水火棍,監(jiān)押林沖上路。 當然,他也要通過盡量做得謙恭,盡量做得卑賤,盡量做得巴結(jié),來換得他們的一絲寬待,一絲同情,一絲可憐,使自己遭受的痛苦有些減輕。 第二章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 所以,董超、薛霸這兩個,要殺林沖,必須先想盡辦法折磨他,消耗他的體力,直至把他折磨德連路也走不動,把老虎變成病貓,才決定下手。 按說,林沖這樣的武功,即使帶著枷鎖,要收拾這兩個公人,也還是易如反掌的。 假如林沖的性格不是這樣懦弱,不是這樣一意退讓,這兩個小人一路上決不敢如此囂張,林沖也決不會遭此大罪;在野豬林,他們也不會如此輕易得手,林沖也不會如此被動。林沖的不幸,實有以自致之,是他自己綁住了自己的手腳,解除了自己的武裝,任人宰割。 林沖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此時,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和資本,只能哭泣求情。面對著淚如雨下的林沖,這兩個公人,會良心發(fā)現(xiàn),放過他嗎? 現(xiàn)在,林沖被綁在樹上,一絲也動彈不得,兩個小人的奸計終于得逞,而林沖委曲求全的最終結(jié)果也就是置自己于萬死不能一生的絕地。 即便此時,這兩個膽怯的小人也還害怕,又設計先綁住林沖,以求萬無一失。而林沖對此的態(tài)度竟然是,要綁便綁,一句話也不敢說! 林沖淚如雨下,但毫無反抗能力的他,只能是乞求對方良心發(fā)現(xiàn):“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span> 兩個小人轉(zhuǎn)過身來,原形畢露,拿起水火棍,對林沖說出了受陸謙之托,要在此殺死他的真相。 林沖的武功不在武松之下,武松大鬧飛云浦時,連殺四人,其中兩個還是蔣門神的徒弟,習武出身。而那時的武松,也是帶著行枷,也是脊杖二十。 第三章 生死兄弟,患難見真情 這是小說作者對我們閱讀情緒的準確把握和巧妙調(diào)節(jié)。 金圣嘆在句下批曰:“臨死求救,謂之閑話,為之絕倒?!痹谒麄兊难劾铮粭l人命,不過是一句閑話!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只聽松林里雷鳴似的一聲,緊接著一條鐵禪杖飛過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出九霄云外,跳出一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里聽你多時!”林沖閃開眼一看,原來是魯智深! 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兩個公人打火做飯,小心侍候。 十七八日后,林沖身體已基本康復,離滄州也只有七十來里路程。魯智深突然說:“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凈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span> 第一,從情理上講,林沖被害死在野豬林,是必然的,而被魯智深搭救,只是偶然,或者說,只是小說家言。在生活中,像林沖這樣,只有死路一條。這或許是《水滸》作者給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不反抗,只有死。 林沖在沒有了魯智深護送后,又會遇到什么樣的事呢? 王望如在本回的回末總評上說:“自有宋以來野豬林中,結(jié)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幾回得遇太白金星魯智深搭救,巧哉!林沖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豈不是絕處逢生!” 從魯智深與林沖在大相國寺見面,故事的主人翁一直是林沖,魯智深淡出?,F(xiàn)在魯智深重新又回到了我們的視野。從閱讀的角度講,林沖的故事緊接在魯智深的故事后面,那是因為魯智深的故事令人痛快,令人神旺,痛快極了,神旺極了,讓我們氣悶一回,壓抑一回,換一個節(jié)奏,所以,林沖出來了。而林沖的故事自從菜園結(jié)義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令人氣悶,令人壓抑,氣悶極了,壓抑極了,又讓魯智深出來,讓我們神旺。 實際上,孔子是反對人們“三思而行”的,常常告誡人們做事要謹慎小心、要有所畏懼的他,更要人們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而不是畏首畏尾,猶豫不決。 接下來的故事,主角是魯智深了,于是我們又找到了以前讀《水滸》的痛快感覺:魯達護送林沖去滄州,一路上收拾二公人,好便罵,不好便打,讓我們暢快不已,因為我們對這兩個奸邪小人的憤怨之情終于得到了發(fā)泄。 雖然走之前,魯智深已做了細致的工作,打探到前面一路都有人家,再無僻靜之處,林沖應該無安全之虞,并且,魯智深走之前,又一次給兩位公人以嚴肅的警告,兩人也早已死了害林沖的心,但魯智深的這次“行百里者半九十”式的半途而廢,仍然讓人覺得有些蹊蹺。但不要著急,答案很快就有。 林沖的故事,至少有這兩點值得我們思考。 第二,魯智深是沖動的、莽撞的,林沖是精細的、謹慎的,按我們一般的想法,一定是魯智深常常闖禍,深陷危險之中,需要別人搭救。而林沖則一定能夠保護好自己免受傷害。可是,結(jié)果卻是,魯智深偏偏吉人天相,處處逢兇化吉,而且一直在搭救別人;而林沖這樣的謹慎人,則偏偏需要魯智深這樣的莽撞人搭救。其中的奧妙,值得我們深思。 在魯智深救下林沖時,魯智深曾經(jīng)對林沖保證:“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笨墒牵谥皇F呤畞砝锞鸵綔嬷輹r,他為什么突然要分手,不再送到終點了呢? 林沖被董超、薛霸略施小計,就死死地綁在了樹上。這時,董超、薛霸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并且告訴了林沖真相,失去任何反抗能力的林沖只能哀聲求情,求這兩位放了他,救他一命。 自從被高太尉設計陷害,關進開封府大牢直至此時,一直被蹂踐不當人的林沖,也終于揚眉吐氣做了一回人,而且還是人上人:魯智深討了一輛車子,讓林沖上車躺著走,坐著走,像個地主;魯智深扛著禪杖,監(jiān)押著兩個公人跟著車子慢著走,緊著走,像個狗腿子。 既是閑話,也就不用再說,更不用再聽,薛霸是個爽快人,早已高高舉起了水火棍,望林沖腦袋上就劈下來,而林沖被綁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反抗不得,亦躲讓不得,只能閉目受死! 董超道:“說什么閑話?救你不得?!?/span> 第四章 江山易改,奴性難除 一、他有的是家財,而中國歷來有貴族豪富養(yǎng)士的傳統(tǒng),他只不過是效仿古人而已。 他們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憐,或是正義的強者,可敬。對這樣的人,怎能不資助,怎能不恤護,怎么能忍心殺害呢? 接著寫巧:就在林沖嘆息自己沒福,不得遇柴大官人,悶悶地再回舊路時,卻碰見了正在打獵的柴進! 柴進的這種想法與張青一樣。張青與他的渾家孫二娘在孟州十字坡賣人肉包子,大塊的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的小肉,做餡子包饅頭。但他卻也有原則,有三種人不害:一是云游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云游僧道因為苦修守戒,沒有過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沖州撞府,陪了多少小心淚水,方賺下一些皮肉錢,所以不害。 這樣的一個怪人,他是誰呢? 對外在強權(quán)的依賴,已成為林沖的深入骨髓的頑疾,魯智深這一外在強權(quán)沒有介入時,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當魯智深從天而降,憑著一條鐵禪杖給他撐腰時,他過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并且養(yǎng)好了備受折磨的身體,連心情也是舒展的。 兩人互通姓名,都大喜過望,柴進當即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柴進再三謙讓,柴進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沖肩下——我們看,有了柴進這個外力的加入,林沖又有了位子了。而兩個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誰呢?他又為什么要強占林沖的這個座位呢? 那么,為什么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 而林沖,正是這二者的復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憐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強悍之輩,正是柴大官人要資助要結(jié)識的對象。 你看,魯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悵的是,魯智深一走,林沖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動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結(jié)討好的面孔了。 魯智深這邊一走,林沖和兩個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進了一家酒店,三個人入到里面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先是寫不巧:林沖到了柴大官人莊上,莊客\u003Cu>九九藏書網(wǎng)\u003C/u>告訴他柴大官人打獵去了。而且還不知何時回來,說不定還會住到東莊去,那就更難說幾時回來了。我們只能和林沖一起嘆息,林沖的命總是不好。 三、他自己本是一個英雄豪杰,僻居鄉(xiāng)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財,收留好漢,一起談論刀槍棍棒,江湖上的勾當,也解英雄寂寞。 但是,林沖真是一個苦命人。他的這個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個人占去了。 林沖見柴大官人,《水滸》卻故意在此寫出一些波瀾。 林沖從誤入白虎節(jié)堂開始,就成了階下囚?,F(xiàn)在,他成了座上賓了。 于是林沖和兩個公人離開小酒店,徑往只在三二里外的柴進莊上來,他們能見到柴進柴大官人嗎? 柴進、張青的這種觀念,說明了什么呢? 而我們也由此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就在離滄州只剩下七十來里路程時,作者要讓魯智深走開,而不讓他功德圓滿。因為,當柴進出現(xiàn)時,如果魯智深還在,魯智深和林沖,誰是主角?因此,為了突出林沖,必須放下魯智深,這就是小說突出重點的技巧。 收留天下好漢,養(yǎng)在家中,還好理解,因為,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理由。 二、這也是炫耀家財,擴大自己的名望,滿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元曲上有一首嚴忠濟的《越調(diào)·天凈沙》,這樣寫: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quán)。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愿,賽田文養(yǎng)客三千! 這就見出柴進的心胸與眼光了:在他看來,在那樣的一個貪官污吏橫行的時代,在那樣一個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惡相混的時代,流配來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輩,可憐之人,豪杰之士! 因此,那些臉上刺著金印,脖子上帶著行枷、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動地的冤屈之人、驚天動地的豪杰之士。 二、因為那時代官方的貪污腐敗,面對邪惡,往往是縱惡,甚至與惡人狼狽為奸,對壞人壞事不作為,當官不為民作主,更是常見的情形。鎮(zhèn)關西強騙金翠蓮,潑皮牛二終年在街上行潑,崔道成、丘小乙強占寺院等,都與官府不作為有關。官府的不作為,必然帶來“私力救濟”和“違法維權(quán)”問題。在這樣的情形下,為這個社會主持公道的,已經(jīng)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而這些好漢在主持正義過程中,又不免違法;在違法之后,官府往往行文緝捕,致使很多行俠仗義的好漢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軍。 他還囑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奔我府上來,我自資助他?!彼麨槭裁匆匾怅P照資助流配來的犯人呢? 在酒店里,林沖聽說本村大財主柴進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孫,因祖上陳橋讓位于宋太祖趙匡胤,太祖敕賜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而他有一愛好,就是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yǎng)在家中。 自林沖出場以來,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損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丟了前程、丟了崗位還差點丟了性命。由體面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一變而為流配二千里的囚犯。按說,這樣的人,只會引人同情,決不會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謬不然者,偏偏有一個人,嫉妒上了林沖,而且還嫉火中燒,越燒越旺,任誰也撲滅不了。 他的理由是:這“中間多有好漢在里頭。” 好在,這段苦難之旅已到終點,而且就是在這僅余的七十來里路程,還真的又有了一個強勢的外力介入——柴進的出現(xiàn),使得林沖僥幸擺脫了再受奴役的命運。 不難想像,如果前面的路程還很遠,而且再沒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林沖低聲下氣喏喏連聲的情景馬上又會出現(xiàn)。 一、說明了那時世道黑暗,好壞不分,善惡不辨,貪官污吏違法亂紀,往往指白為黑,冤屈好人。這與《水滸》成書時的元代的社會狀況是一致的,與關漢卿《竇娥冤》所反映的,是同樣的社會問題,竇娥在刑場上唱到“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怕硬欺軟,順水推船,不分好歹,錯勘賢愚,是那個時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點。在這樣的情形下,那些流配來的人中,有很多都是被冤的竇娥一類。 但是,魯智深一走,他馬上又非常自覺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飯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隱喻著林沖和兩個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覺,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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