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納投名狀，結(jié)兄弟誼

    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span>

    說好三天的，就這樣又少了一天了。

    林沖再不敢答應，心內(nèi)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羅又下山來，依然一無所獲，當晚依舊上山。

    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挪步下山，投別處去?！?/span>

    林沖原先在高俅那里受氣，現(xiàn)在在王倫這里受氣。改變的只是場合。

    注意，是討些飯吃了。就是討飯啊。

    原來，他是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guān)西。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宋徽宗要蓋萬歲山，差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他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里，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罪犯，他收了一擔兒錢物，準備去東京樞密院送禮，謀求恢復以前的身份職位。這一擔寶貝關(guān)系到他的前程性命，他哪里肯舍？

    注意，是小嘍啰引去的，可憐。

    王倫也是一個不得志的，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當初也是無處安身的，一旦他有了一個地盤，他同樣毫不憐憫走投無路的人！

    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

    你聽這小人的言語。

    林沖答道：“今日并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span>

    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

    林沖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

    做官，要缺德；做賊，竟然也要缺德。

    林沖不敢答應，只嘆了一口氣。

    林沖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羅引去客房內(nèi)歇了一夜。

    次日天明起來，林沖討些飯食吃了，很自覺的自己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做好了走人的準備。然后跨了腰刀，提了樸刀，又和小嘍羅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

    這可不是一個善角。林沖和他斗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

    現(xiàn)在，不光家與國難奔難投，就是強盜窩也難投。

    可是楊志拒絕留下，終于離去。而林沖終于在屈辱重重中被收留了。

    問題還在于，為了留在梁山，他必須去殺一個無辜的人。

    兩人正斗，王倫出現(xiàn)，叫住了他們。

    人生大抵如此：往往是莽撞之人最終獲得圓滿，精細之人往往留下遺憾。

    你看這個小秀才的胸中“謀略”：有林沖，有楊志，二人旗鼓相當，讓他們互相斗，然后小秀才控制他們。非?？尚Α?/span>

    要改變林沖的命運，還得等機會。

    昨天在朱貴店里，他切齒罵高俅，說他弄得他有國難投，有家難奔。

    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nèi)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內(nèi)沒時，只得休怪?！?/span>

    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樸刀，叫一個小嘍羅領(lǐng)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并無一個孤單客人經(jīng)過。

    王倫笑了。這是小人得計的笑，是一個毫無心肝的笑，是一個該死的笑！

    這王倫，如果他真的及了第，做了官，還不是又一個高俅！

    這時，王倫又有了新的想法了：“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并留了楊志，與他作敵。”

    而機會終會來。

    還是不敢！

    我前面說過，林沖一生，總是“不敢”。我做了一個粗略統(tǒng)計：從第七回到第十二回，這寫林沖的六回里，寫到林沖“不敢”的，就有6次，其他：怎敢，1次；如何敢，3次；哪里敢，2次；豈敢，1次；敢道怎地，1次。加起來，有14次之多。

    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里了?！?/span>

    能對一個如此不幸的人這樣笑的人，他確實該死了，就快要死了。

    為什么悶??？做官，不行。做強盜，竟然也不行。

    王倫哪里是要考察林沖的忠誠呢？他是要給林沖制造困難，阻止他留在山上。

    沒想到，這天，他還真的碰到了一個人了。而且此人還有一大擔的金珠寶貝。林沖奪了他的一擔財物，叫小嘍啰挑上山去。此人踴躍前來拼命。

 第二章 宵小可忍，孰不可忍

    柴進出現(xiàn)了，他馬上又找到了受人尊重的感覺?？墒呛榻填^一來，他以為是柴進的師父，壓住了柴進，他又趕緊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洪教頭。

    晁蓋、吳用等人，劫了生辰綱，殺了官兵，投奔梁山泊來。

    王倫見來者一個個都是驚天動地的好漢，又剛剛做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無論從才干還是魄力上，都遠遠超過了原來他所掛帥的梁山，駭然了半晌，心內(nèi)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

    他又要故伎重演了。

    那么，他為什么這次敢于殺王倫了呢？

    我們說過，林沖是一個非常依賴外在強權(quán)的人。

    兩股力量，合到了一起。

    一、殺了王倫，誰做老大？王倫一直是武大郎開店，手下的杜遷、宋萬、朱貴比他還不濟。若林沖自己做老大，就違背了江湖規(guī)矩，林沖也很難在江湖立足。

    這一次，他甚至非常主動。

    一個是吳用，他是何等人物？王倫的一舉一動當然瞞不過他的犀利眼神。

    現(xiàn)在，晁蓋、吳用這樣的極其強大的外來強權(quán)出現(xiàn)了。林沖再一次找到了支撐的感覺。

    晁蓋等人在吳用的開導下，也認清了王倫的真面目，下決心取而代之。

    也許第一次傷害，人能忍了，認了，但是，當你再去揭他的傷疤時，讓他重新面對他曾經(jīng)的傷痛時，他的反應比當初在他身上留下創(chuàng)傷時還要激烈——揭疤之痛勝過初創(chuàng)之痛。

    一個就是林沖。他能看出王倫的心思，不是因為他犀利，而是因為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對王倫太熟悉了，對他的言談舉止太敏感了。這是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所在。

    而他一直忍到現(xiàn)在，除了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的逆來順受型以外，他有三個擔心。

    林沖在這種新形勢下，下決心殺了王倫，重立新主。

    他自己的一句話最能說明這個問題：“小可只恐眾豪杰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

    更何況，林沖忍受到現(xiàn)在，他也忍夠了。他發(fā)現(xiàn)，這種秩序只要不打破，他就永遠沒有改變自己現(xiàn)狀的機會。

    一場梁山大革命，就要發(fā)動。

    第二天一早，知道王倫將要逐客下山的林沖，主動到晁蓋等住處，公開了他和王倫的矛盾，并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自己身上，叫他們不要擔心。

    晁蓋他們來了，他以前的三個擔心都沒有了。

    本來，他未嘗不可以利用自己的武功，逐漸拉攏他人，形成自己的勢力，但是，林沖的個性，顯然不屑于這樣做。他也不是一個很會搞關(guān)系的人。

    有魯智深，他就能挺直腰桿做人，魯智深一走，他馬上又低三下四了。

    林沖此次為何如此主動呢？

    三、就算他殺了王倫篡了位，他接著干什么呢？他沒有一個高于王倫的目標，沒有不同于王倫的方向，殺了王倫，他也就沒有了方向?？梢赃@樣說，林沖缺少領(lǐng)袖氣質(zhì)，他是沙場上沖鋒陷陣的虎將，但是，他沒有領(lǐng)袖群倫的才能和魅力。

    機會終于來了。

    而這一切心理活動，被兩個人看得明明白白。

    顯然，他一大早搶在王倫請客之前到晁蓋、吳用等處表明心跡，原因在于：一、他在晁蓋等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喜歡的那種氣質(zhì)，他覺得這才是自己人。所以，他說“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奔热贿@樣，他很擔心晁蓋、吳用等人受不了王倫的窩囊氣，下山而去，這樣，林沖就有被撇下的感覺。二、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殺了王倫，他需要晁蓋他們的配合。就算他想做，也做不了。他勢單力薄。他在梁山，武功固然最高，但是，在梁山，他資歷最淺，位次靠后，勢力最單。

 第三章 梁山大革命

    到此，林沖已經(jīng)是一堆干柴，只欠一點火星。

    林沖是什么心理？

    傷疤又被撕了一回。

    飲酒至午后，王倫回頭叫小嘍羅取來。取來什么呢？

    林沖的傷疤被硬生生撕開了。

    林沖道：“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

    如果他和王倫沒有翻臉，晁蓋他們走了，他只能繼續(xù)很壓抑地在梁山苦熬。

    十萬貫在手的晁蓋等人，缺什么銀子！

    晁蓋是個直性人，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lǐng)。非敢自夸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span>

    至今還以山寨之主的地位來壓林沖。豈知林沖心中，山寨已經(jīng)易主。

    所以，吳用要把事態(tài)推到不可逆轉(zhuǎn)的地步。

    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里放著五錠大銀。

    這哪里是要走？這是太了解林沖的心理了，逼他下手。

    現(xiàn)在，他和王倫翻臉了，晁蓋他們走了，他不死也得滾蛋。

    吳用馬上道：“頭領(lǐng)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lǐng)以禮發(fā)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lǐng)息怒，我等自去罷休。”

    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杰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span>

    自己小家子氣的人，也往往傾向于用小家子的方法去對待別人。當初拿銀子打發(fā)林沖，如果說是侮辱英雄；今天又用銀子打發(fā)晁蓋等人，就只能顯示他自己的可笑。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林沖的創(chuàng)傷記憶被喚醒了。

    他不能忍受這樣的撕傷疤之痛，所以，沒等王倫說完，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杰到此山寨，你又發(fā)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

    這話狠毒。明明提醒林沖：當初王倫可是熱趕他下山的。

    為什么要林沖馬上下手？

    王倫又說出糧少房稀的廢話來。

    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u003Cvar>.99lib.\u003C/var>

    他擔心事態(tài)發(fā)生逆轉(zhuǎn)。比如，假如此時杜遷、宋萬、朱貴等人出來相勸，事情不是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別急，自有煽風點火的人——那就是吳用。

    吳用馬上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lǐng)面皮。只今辦了船只，便當告退?！?/span>

    林沖就怕晁蓋他們走了。

    他早晨已經(jīng)在晁蓋那里表過態(tài)：都在他身上。此時，怎能食言？

    這話就是說，別拿那點小錢丟人現(xiàn)眼了。爺們不缺錢。

    所以，吳用這一招，以退為進，逼得林沖不僅沒有退路，而且馬上下手。

    你看，有常識就是過得去的人，王倫小聰明太多，忘了常識，放人不過，今天報應不爽，別人放他不過了。

    真是丑死人，恨死人！

    當日王倫來相請晁蓋吳用。王倫與四個頭領(lǐng)——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兩邊的勢力對比，非常醒目。

 第四章 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正如林沖殺陸虞候之前，先要痛罵一頓一樣，林沖殺王倫，也一樣先是痛罵：“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里。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送你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杰特來相聚，又要發(fā)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這是愚昧而又可憐的人的觀念。所以夏瑜雖被阿義打了兩個嘴巴，他卻說阿義可憐。

    革命黨人夏瑜對牢頭紅眼睛阿義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

    林沖早有殺人準備。

    還有，阮小二幫住了杜遷，阮小五幫住了宋萬，阮小七幫住了朱貴，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王倫的致死之道早在林沖上山時就開始了，晁蓋上山是結(jié)束。

    我們回想一下中學讀過的魯迅先生的小說《藥》。

    為什么呢？因為他們都認為，這大清的天下是皇帝的。

    這一大段痛罵里，最深刻也最解恨的是哪一句？

    因為，我馬上想到，只要遵循同樣的邏輯，我們也可以對皇帝說：這天下便是你的！

    便被認為說的不是人話，被紅眼睛阿義打了兩個嘴巴。

    《水滸》寫人，常常寫得一個人極其可恨可惡之后，又不知不覺寫出他們的可憐來。這當然是作者手段的高強?？刹灰彩巧畹谋緛順幼?？

    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lǐng)不可造次！”

    看看這個陣勢，就知道王倫多可憐。問題是，這可憐是他自己造成的：多年來的嫉賢妒能，使得他的手下，都是武功平平的平庸之輩，唯一的武功一流的林沖，卻正是拿刀子指著他的人。

    正如可憐之人往往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更常常是可憐之輩。

    不要火并，攔住王倫干什么？又不是王倫要火并。

    敢反詰“這天下便是你的”，便可以推翻帝制，便可以做孫中山。孫中山讓中國走出了2000多年的黑暗。

    一個人，還在喘氣，但是，他已經(jīng)死了。

    不同的讀者肯定會有不同的感受。而我選擇的是這樣一句：這梁山泊便是你的夢中的王倫，可憐的秀才，喘氣的死人。

    林沖的這句話之所以振聾發(fā)聵，就在于，在那樣的時代，天下還真的就是皇帝老兒的。所以，才會有水滸，才會有英雄好漢無處安身而去安身水滸，才會有《水滸傳》！

    這哪里是阻止火并？分明是幫忙火并。

    華老栓茶館里的遺老遺少和一個憤青模樣的二十多歲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即將被殺頭而又剛剛挨了兩個嘴巴的人，怎么還說別人可憐呢？

    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

    現(xiàn)在，就不可逆轉(zhuǎn)了。

    此時的場景令人好笑：用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攔住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倫王秀才，卻又用另外一個秀才吳用攔住一個武功一流殺氣騰騰的漢子。

    這個人還在夢中。

    敢反詰“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便可以殺王倫，便可以做林沖。林沖讓梁山煥然一新。

    吳用一看，便把手將髭須一摸，這是暗號，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并！”

    林沖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里只一刀，殺了王倫?！端疂G》作者引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眮頌榱譀_殺王倫做定論，并賦詩嘲弄王倫：獨據(jù)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只將寨主為身有，卻把群英作寇仇。酒席歡時生殺氣，杯盤響處落人頭。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什么不要火并？就是不要跑。

    林沖殺了王倫，手握滴血的尖刀，指著眾位好漢，推晁蓋做了山寨之主，大家諾諾連聲，惟命是從，接下來，他又推吳用做軍師，坐第二把交椅，公孫勝同掌兵權(quán)，坐第三把交椅。并在大家的一致呼吁下，自己坐了第四位。這是林沖一生最為輝煌的時刻，這個一直被動被別人主宰的人，這個性格一直比較沉悶、不顯山露水的人，這時卻主宰了梁山的命運，改變了梁山的歷史，而他自己，也一時間痛快淋漓，頭角崢嶸，大英雄的風范在瞬間得到充分展示。

    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明晃晃耀眼。

    最后一致結(jié)論：夏瑜瘋了。

 第五章 精細人一生凄慘，莽撞身卻得圓滿

    魯智深是怎樣把事情弄簡單的呢？簡單地說，他只對人和事作是非判斷。有了是非判斷后，他馬上付諸行動。

    在魯智深眼里，人生無壞事，天下無大事。無論什么事，反正不怕事。

    魯智深是個莽撞人，林沖是個精細人。

    林沖娘子是《水滸傳》中唯一可愛的有女人味的女性，美麗賢慧，善解人意，忠貞堅定。林沖不能保全她，她沒有埋怨；林沖要殺陸謙，她擔心丈夫惹禍，反而寬慰丈夫?？墒?，丈夫一紙休書，把她推給高衙內(nèi)，從此以后，她幾乎獨自對抗高衙內(nèi)，不但沒有了丈夫的保護，而且沒有了拒絕高衙內(nèi)的理由。她的自縊而死，既是對高衙內(nèi)的抗爭，也是對林沖的怨恨絕望。

    林沖潸然而下的淚，晁蓋等的悵然嗟嘆，是《水滸》全書中所有男性唯一一次為女性流淚和嗟嘆。（李逵為母親被虎吃了，大哭一場，當屬另類。）

    她的悲劇的一生，碰到兩個男人：一個懦弱的男人，一個淫邪的男人，這兩個男人，就是她的命運。

    那么，武松，又有什么樣的人生呢？

    既不讓林沖戰(zhàn)死沙場，壯懷激烈，也不讓他論功請賞，封官加爵，并且還不讓他死在宋江等眾兄弟環(huán)繞之中，而是讓他先行風癱，再半載而亡，死在兄弟星散之后，死在萬念俱灰之際，死在寂寞之中，死在落魄之時。這風癱的半年，病榻之上，懷想一生，他又幾多感慨？幾多愧疚？想必定是欣慰之事少，抱憾之處多吧？

    林沖的結(jié)局非常凄涼?！端疂G傳》的最后，梁山大軍討平了方臘。正要班師回朝，論功請賞，不想林沖染患風病癱了，就留在六和寺中，由武松看視，后半載而亡。

    而在林沖眼里，人生太多事，天下皆難事。無論什么事，都是煩惱事。

    林沖見說，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了，也悵然嗟嘆。

    林沖是怎樣把事情弄復雜的呢？復雜在于，他在是非判斷之后，還要進行特別復雜繁瑣的利害判斷。

    晁蓋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林沖妻子上山來。但是兩個月后，小嘍羅還寨說道：“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span>

    晁蓋做了寨主后，林沖才覺得他終于找到了歸宿，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感覺。于是，他告訴晁蓋，要搬取妻子上山。

    林沖至此，不僅絕了心中掛念，他往后的歲月里，我們已經(jīng)很少見到他的性情。除了在戰(zhàn)場上用他的丈八蛇矛沖鋒陷陣，他再無什么精彩的表現(xiàn)。他成了一個沒有性格的木頭人，一個沉默的不聲不響的戰(zhàn)爭工具。

    林沖的一生命運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也感慨到了。

    但是，偏偏這個莽撞人最終獲得了圓滿，精細人卻終身遺憾。

    梁山好漢里，竟然有三個人死在杭州六和寺。魯智深，林沖，武松。

    我們講林沖，經(jīng)常把他和魯智深作比較。魯智深是一個把復雜的事情弄簡單的人，林沖是一個把簡單的事想復雜的人。

    當林沖風癱之后，宋江叫武松看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