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的在汽船剛要開走時到達碼頭。我是到漳州去的。漳州是我的家鄉(xiāng),也是我的麥加。我已好多年不回家鄉(xiāng)了,我想沒有別的游子回鄉(xiāng)會比那天十二日的早晨我的回鄉(xiāng)更感到親切喜悅的了。從廈門到漳州大約有三十五哩,已經(jīng)有一條公路筑成,長途汽車線也已經(jīng)在通行,想來可以在一小時半中把我們送到那邊。我覺得這是我進大學(xué)以來我國的很大的進步。 小汽船是從廈門島出發(fā)送我們到和漳州相連的陸地上的。船中已有了二十個左右的乘客,其中有兩個女學(xué)生和一個舉止闊綽的南洋商人,他帶著金的手表和銜著金鑲邊的煙斗。他大約四十歲左右,似乎有些油滑,還穿著短襪,這倒提醒了我,廈門還是十分寒冷的。他大聲的說著話,似乎每個人都能夠聽見而且每個人都應(yīng)該聽見?!疤K拉巴亞……暹羅……安南……蘇拉巴亞……”的聲音滔滔不絕的在他口中說著。他的身旁是一個溫柔的女子,并不難看,可是她那沉重的金鐲,金鏈,金鎖卻顯得格外炫耀,那女學(xué)生注視著這女子格格的說笑著。她們肩上都圍了很厚的絨披肩,很像西班牙人所穿的那樣。她們還穿著很短的裙子,這樣更顯得她們只剩下一件披肩和一雙腿了。這和那南洋商人妻子恰好是一個對比。一方面是舊時中國而另一方面卻是現(xiàn)代中國,而且現(xiàn)代中國在竊笑著舊時中國?,F(xiàn)代中國——不如說二個現(xiàn)代中國的頭發(fā)是剪短了而且燙過了的。 船行過廈門運河的這一段通??偸欠浅NkU的,可是這一早湊巧平靜無事,看不見白浪滔天只見到平靜的海面略有酒窩地微笑著。一刻鐘,我們到了陸地上公路盡頭的松宿(譯音)。有一座巨大的絕壁高聳在海邊,上面立著一個大的油池和一幢亞細亞火油公司的住屋。那山崖大約高三四十呎,就是在這平靜的早晨,海潮還喧嘩的沖刺著岸石。在和煦的日光下,那懸崖呈現(xiàn)了一座淡藍微紫的山墻,逐漸的向底部變成了土紅,向上面又慢慢的變?yōu)榈遥恢钡奖砻嫔蠟榍嗑G所掩蓋,和游馳在藍色天空中的海云相接。這是多么美麗的景象,如果在一個昏暗的風(fēng)雨之夜,那景象又該更美麗的了,你可以設(shè)想這孤獨的懸崖正十足像Grillparzer的Hero and Leander的背景,在那里L(fēng)eander泳過了運河,攀登了岸石,向那美麗羞怯的Hero唱著情歌。如果我們把幻想發(fā)展一些,試把那運河當(dāng)作Hellespont,把那油池當(dāng)作Hero瞧見Leander的塔,他們的熱情便跟著風(fēng)嘯的高低和海面的激蕩而起伏。Grillparzer自己在他一天早上發(fā)現(xiàn)Leander在海邊岸石下洗澡的時候,他是不會覺得奇怪的。 小汽船到了后,我們購了車票,可是不見有長途汽車。車子有三輛,但全都裝滿了兵了。我知道汽車公司的十二輛車中,八輛早給征去軍用了。我問車站長:“車子哪里去了?” “它們躲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它馬上會來的?,F(xiàn)在去叫是沒用的。等我們先運完這些丘八們,否則他們會把我們的車子全給拿去的。” 果然,兵很快的去了,車子也馬上出現(xiàn)了。旅客們?nèi)寂郎宪囎?。我幸運地上了第一輛到的車子,并且找得了一個前面的座位。那個油滑的南洋商人和他的妻子跟我坐在一輛車子上,二個女學(xué)生都坐到別輛上去了,現(xiàn)代中國和舊時中國于是分離了。突然,我聽到后面好像吵了起來。有二個兵沒有票子走了進來。查票員叫他下車去買半票,但他們拒絕了,寧愿就在車上付錢。 “如果大家都在車上買票的話,那車房還有什么用呢?”司機說了,“時光還多著呢?!?/p> 奇怪的,那兩個兵全憤怒地從袋里拿出一塊錢來,交給了查票員。 “福建這地方真腐敗!交通情形這樣壞?!逼渲幸粋€用河南口音說著。 那油滑商人也是沒有票子上車的。“你應(yīng)該研究人民的心理學(xué)。”他說了,特別著重“研究”、“心理學(xué)”兩個名詞?!按蠹耶?dāng)然都想先搶得座位的。”從這一點天性上,我承認這個商人是我的真正同胞。 “福建這地方真腐??!”那兵又重說了一遍,可是這次卻沒有再從這商人那里引出什么評語來。 我們的旅行就有了不幸的開始。當(dāng)車子要啟行時,司機發(fā)現(xiàn)接合踏板的彈簧壞了。過了好幾分鐘,并非機械匠的司機在踏板旁蹲著束手無策。踏板既已壞了,就無法再移動齒輪,那全程就得單用第二擋齒輪了。我們的爬上走下,多少有些使我不快之感,惡的征象在開始了! 可是問題還在如何先設(shè)法開動。第三輛車便用來推動我們的一輛。也許因為找不到的緣故,他們不用繩子拖,反而叫第二輛車子在后面沖撞一下。每一沖撞,我們車子的機器便軋軋的轉(zhuǎn)動了一下。在我想來,這車子的折舊該以每年百分之七十五來計算吧??墒遣痪茫囎釉谝粋€沙灘里跳了起來。有幾個女人和一個女孩都大驚失色,要求立即下車。司機堅持地說這是沒有什么的,只是有一個輪子被沙黏住了不能開動一步罷了。油滑的商人于是決定說那個女孩如果愿意下去的話,是有下車的權(quán)利(又是一個新名詞)的。事實上我們?yōu)榱藴p輕載重全都得下車來的。 最后,車子推了出去,我們再爬上我們的座位,南洋商人提議著每個人應(yīng)各歸原位。來了一個新的司機,在轉(zhuǎn)動發(fā)動機時,立即發(fā)現(xiàn)他能夠開動車子了。他一開動后,就沒有停止過??墒乾F(xiàn)在是在第三擋齒輪上,而我們的旅程也便全系在這第三擋上。當(dāng)我看見前面有一個山坡地我們必須開過時,我小心地問那司機怎樣開過去?!坝妹啃r四十五哩的速度開過它?!彼f。他也真的這么做了。因為這里全是山坡地,所以這樣高度的山坡是很多的,而司機也總是愉快的用最高速度開了過去,和火奴魯魯海邊的駕破浪板者那樣開過波浪一樣?!斑@經(jīng)驗可真了不起!”我這樣的對司機說。他是一種大膽鬼,他紅了一只眼睛,戴了一頂半支橘子形的毛織便帽。 這樣就很順利地一直開到了一個車站,有一些乘客下了車。可是這以后不但車子不肯動了,連引擎都不轉(zhuǎn)了。 “互助!”南洋商人高聲喊了出來,提議叫另一輛車來拖我們的。可是哪兒有繩呢?幸運的,我們在站上找到了一些還算粗的電線,分四根縛在兩輛汽車上,兩車相距約三丈左右。當(dāng)我們動身以前,有一個人持了一些日本面粉廠的歷本跑來免費分送,高喊:“老法歷本!老法歷本!”聽到這意外的招呼,大家全都擁去搶了。就連那站長也奔出來拿到了一本。老法歷本是禁用的,可是全國卻都極需要它。 于是我們便又出發(fā)了。第一輛車子拖了我們得意揚揚地在前面開著。四根電線是很難弄成一樣長的,所以事實上,車子的份量有時全倚靠在一根線上。有時很快轉(zhuǎn)彎而接著一個下降,這線于是拉斷了。于是我們只剩了三根??墒沁@三根并沒有比上次好些,不久又?jǐn)嗔艘桓?。我們同時就把剩下的電線縮短了一些。這樣經(jīng)過了幾次的縮短,兩車的距離只剩了二丈。兩車隨時會互撞的。我是一直提心吊膽著。 “還是小心些好?!蔽覍λ緳C說。 “不要怕。”紅眼的大膽鬼說,“我也是要性命的?!?/p> “可是你還沒有結(jié)婚啊,我是結(jié)了婚的?!蔽疫€規(guī)勸著說。 這給了那商人感化那些乘客的機會,他偶或是勝利的,我們也放棄了到漳州吃中飯的希望。拖車子的電線又中斷了,這次我們卻決定讓那一輛汽車先開去,等它再回來接我們。我們立等著。這時乘客都在討論著舊時的漳廈鐵路的功過,這條鐵路曾光榮地被《大英百科全書》提及過??墒乾F(xiàn)在已給一些福州老鼠們吃光了。在路經(jīng)松宿我曾注意到在那些火車上,還有著福州鼠留剩下來的骨骼的。這充分的證明了這些東西是不能供別的老鼠來咀嚼了。我還看到半節(jié)火車的骨架還佇立著。我不知道百科全書的第十四版美國版會不會再提起它的;可是如果提起的話,這是該除去的。老鼠們早已嚼了它們,消化了好久了。 有一個故事講到一個乘客要司機等他在飯店吃了面再開。司機告訴他火車是不能等的,但他如吃了面趕回來是來得及的。 在二時,那輛車子來了,我們便換了車,開往漳州。直到現(xiàn)在,我總沒有忘懷那油滑商人和那紅眼司機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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