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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嘉靖三十二年春三月（1553年4月），松江府發(fā)生了件轟動全國的大案，乃是松江府同知張仲被殺害。身為松江府同知，乃是副知府，俗稱“二府”，負(fù)責(zé)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wù)，為正五品官，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廳局級。像這樣一個官員被殺，原本不會在全國產(chǎn)生轟動效應(yīng)，但他被自己的妻子趙氏、大妾唐氏、婢女菊花、老媽子伍一嫂等4個女人所殺，而且是將其剁為肉泥，其影響就不一樣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在人們紛紛猜疑及好事者風(fēng)傳的情況下，逐漸地聲揚(yáng)起來，連嘉靖皇帝也知道了，所以他委派欽差，由蘇松兵備道許宗魯主持審理此案。原來明代在各省重要地方設(shè)有整飭兵備道，簡稱兵巡，以布政司參政或按察副使擔(dān)任，主管監(jiān)督軍事，并可直接參與作戰(zhàn)行動。整飭兵備道一般都兼分巡道，即按察司之下的按察分司，負(fù)責(zé)司法和監(jiān)察事務(wù)。正因為如此，嘉靖皇帝才委派他審理。 許兵巡得到圣旨之后，火速趕到松江府，會同知府方濂及主管司法事務(wù)的推官袁汝是商議此案的審理原則。為什么許兵巡不先提取人犯審訊，卻先找初審官員商議呢？這里涉及一個辦理案件的原則問題。 首先，此案關(guān)系到明王朝治國根本。明朝以孝治天下，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尊卑等級，妻妾殺丈夫，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破壞了尊卑等級，如果不從嚴(yán)處置，天下將無復(fù)尊卑之等，那么官府之體，朝廷尊嚴(yán)都將受到挑戰(zhàn)，所以必須優(yōu)先考慮從重擬罪。 其次，嘉靖皇帝交代速辦，并沒有交代如何辦，這位剛愎自用的皇帝，一直是大權(quán)獨掌，決不允許臣下違忤其旨意，此前16個宮女刺殺他的案件，16個宮女都被拉到西市凌遲處死了。這個妻妾殺丈夫的案件，如果不將她們凌遲處死，弄不好就違忤了嘉靖皇帝的旨意，許兵巡身為欽差，審斷如果不能夠使皇帝滿意，丟官還是小事，弄不好性命難保。 最后，此案在松江府引起很大的轟動，要是審斷不公，民眾不滿，如果僅僅是議論還不可怕，若是有人進(jìn)行鼓動，不但會影響官府的聲譽(yù)，弄不好還會激起民眾群體對官府的不滿，釀成民變。如果是那樣，官府就更難收拾了，而皇帝也必然會怪罪許兵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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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各種考慮，許兵巡才召集松江府各官進(jìn)行商議。聽完許兵巡所講的原則及方針，主管本府司法事務(wù)的袁推官提出異議，認(rèn)為應(yīng)該從輕處置張同知的妻妾，理由是張同知的德行有虧，因為他為人兇狠，虐待妻妾，古語有云:夫義婦聽。丈夫不義，也難怪妻妾不聽，丈夫虐待，應(yīng)該是義絕，按照《大明律》，凡是義絕，就應(yīng)該按照常人來量刑，要區(qū)分首從，不可能以一命四抵，希望許兵巡能夠按律審斷。 許兵巡雖然不滿袁推官的意見，但也不好當(dāng)場斥責(zé)，便滿臉堆笑地征求方知府的意見。方知府是本案的初審者，略微知道案情，便說:“按照《大明律》，謀殺人，造意者斬。如果早有預(yù)謀殺夫，其罪絕對不能夠減免，若是臨時起意，事先沒有預(yù)謀，本來不想殺人，因為形勢所迫，突然想起殺人，是可以減等處置。卑職以為，此案不應(yīng)該算是預(yù)謀，應(yīng)該是臨時起意，所以罪坐首犯，不應(yīng)該以四命抵一命?！?/p> 袁推官及方知府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肯為殺死丈夫的妻妾說情呢？這還要從本案的原始談起。 同知張仲妻子趙氏，名叫瓊娘，湖州府烏程縣人，父親是退休的縣丞（也就是副縣長），名叫趙仁，年老無子，只有她一個女兒。趙仁辛苦數(shù)十年，掙下來的財產(chǎn)雖然不多，但比起中等人家來，還算是富有。沒有兒子繼承財產(chǎn)，可以給女兒，但沒有子嗣，趙家不就絕后了嗎？所以趙仁決定讓女兒招贅，等女兒生了兒子，可以使一子姓趙，以延續(xù)趙家的血脈。 趙家有財產(chǎn)，貧窮的人也有不少愿意入贅的，選來選去，趙仁為女兒選中了張仲，因為他家雖然窮困，卻是本縣生員，要是參加科舉，肯定會有飛黃騰達(dá)之日。趙仁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選擇給女兒帶來終身不幸。 張仲本來就是為了財產(chǎn)而入贅，人窮志短嘛！開始還是小心翼翼地與妻子、岳父相處，等到考中舉人，有了身份，便不把岳父放在眼里，對瓊娘也開始惡語相加。趙仁看到張仲猶如變了一個人，開始后悔起來，便想把女婿逐出家門，讓女兒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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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問，那個時代離婚不都是男人的權(quán)利嗎？這沒有錯，不過贅婿的地位猶如媳婦，離婚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在女方。趙仁沒有想到女兒竟不同意，反而說:“烈女不侍二夫?！闭J(rèn)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雖然父親當(dāng)時選擇錯誤，也不能夠一錯再錯了，要是離婚再嫁的話，肯定會遭人議論，不如感化他的良心，或許可以迷途知返?？吹脚畠阂庵緢远ǎw仁也不好再說什么，畢竟他們是夫妻嘛！ 張仲見岳父不敢再斥責(zé)自己，妻子也順從了，便更加肆無忌憚，不時還對妻子大打出手。瓊娘只得隱忍，趙仁常常在屋里嘆息。心情不好，再加上年老體衰，過了不久，趙仁竟然撒手人寰，拋下女兒歸西了。張仲連岳父的喪禮都不參加，在外面與一些無聊文人一起喝酒嫖娼，瓊娘只好自己料理喪事，真是可憐！張仲這樣的人品，居然也考上進(jìn)士了。古代雖然有摸金盜嫂之行不問，唯才是舉的原則，也就是說即便有偷摸與亂倫的行為，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被選拔為官，但也還是重視品行的。問題是偷摸與亂倫都是秘密的，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既然查不出來，也就不能夠說這個人道德有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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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仲中了進(jìn)士，前程也就無量了，不久便被任命為安徽廣德縣知縣。這樣張仲不但有貴，也有富了。按照那時候的意識，農(nóng)夫家有五斗糧，一個小妾入土房。茍富貴，勿相忘，僅僅是人們的期待。張仲如今富貴了，就想換妻子，但妻子是報朝廷備案的，成為誥命夫人，是不能夠輕易離棄的。 什么是誥命夫人呢？也就是受到朝廷誥封的女人。那時候母以子貴，妻以夫榮，兒子或丈夫為官，母親和妻子可以按照兒子或丈夫的品級，得到朝廷的誥封，稱為誥命夫人。張仲的官階是正五品，按例趙氏應(yīng)該為五品宜人，享受朝廷的五品俸祿，雖然不是官，也應(yīng)該享受官的政治待遇。 張仲不能夠休妻，卻不妨礙其娶妾，所以納江蘇山陰縣的唐氏為妾。唐氏雖然是小家碧玉，也懂得禮節(jié)，雖然張仲很寵她，但也不敢不恭敬正妻瓊娘，姐妹相處還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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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仲有一妻一妾，還不滿足，在路過蕪湖的時候，到妓院去嫖娼，看上一個名叫楊媚娘的青樓女子。妓院的女子，不但會梳妝打扮，還能歌善舞，而明代的妓女，除了這些之外，還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所以文人都以占有這樣的妓女為榮，也出現(xiàn)不少的名妓，如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之類。張仲是進(jìn)士出身，也附庸風(fēng)雅，想到妓院中找個紅顏知己。在明代，法律沒有禁止文人嫖妓，但卻禁止官員宿娼。按照《大明律·刑律·犯奸·官吏宿娼》條規(guī)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這是就被查出或抓獲而言，查不出或抓不到，也就無法處罰了。張仲也深知這個道理，要是經(jīng)常出入妓院，早晚會有失手的一天，所以便花了300兩銀子，把楊媚娘買回來為二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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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仲帶著一妻二妾，乘船到廣德赴任，路上僅與楊媚娘同食同宿，哪里管瓊娘、唐氏的死活？要知道“嫉妒”二字，其偏旁都是女字，似乎嫉妒是女人的專利。其實這是在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所產(chǎn)生的必然現(xiàn)象，母以子貴，妻以夫榮，女人的命運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若是男人被其他女人奪去，其命運就凄慘了，所以才會有吃醋爭寵。楊媚娘如今正得寵幸，豈能夠容忍張仲移情別愛？所以恃寵撒嬌，不時地說瓊娘、唐氏的壞話，慫恿張仲毆打她們。每當(dāng)張仲打罵瓊娘及唐氏的時候，楊媚娘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快活，真是同性相殘。 張仲到任以后，楊媚娘有專房之寵，而瓊娘、唐氏卻成為冷屋棄婦。楊媚娘恃寵任意胡為，見瓊娘有金冠霞帔、朝廷封的誥命，自己也想要，可是按照制度，妾是不能夠封誥命夫人的。于是張仲便把瓊娘的金冠霞帔搶過來，給楊媚娘穿戴。礙于張仲的淫威，瓊娘也不敢爭辯，想不到張仲得寸進(jìn)尺，每天與楊媚娘酣歌樂飲，讓瓊娘與唐氏在旁邊伺候，猶如使喚丫頭一樣，稍不如意，輕則長跪于階下，重則鞭笞于庭幃，每天晚上還把二人關(guān)在小黑屋，連被褥都不給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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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也不得不說瓊娘生性軟弱，為人太善良了。因為按照制度，瓊娘是誥命夫人，就是在官注冊之人。楊媚娘身為小妾，敢穿誥命夫人的衣服，這就是違制，輕則笞杖，重則殺頭，瓊娘要是告官，楊媚娘至少是絞罪而張仲肯定會被免官，但瓊娘不敢告官，也不知道如何告官，卻習(xí)慣了逆來順受。 就這樣，一連過了6年，楊媚娘生了兩個兒子，更加猖狂得不得了，居然也敢虐待瓊娘和唐氏，呵斥打罵，猶如家主責(zé)打奴仆。張仲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在旁助勢，看楊媚娘打得輕了，自己還上手。瓊娘和唐氏經(jīng)常是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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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虐待妻妾的人，能夠當(dāng)好官嗎？根本不能。張仲不但政事荒怠，而且是酷虐屬民，搜刮良民財物，中飽私囊，以致人民怨聲載道。有人會問，這樣貪酷的官員，朝廷為什么不處置他呢？當(dāng)然，無論是按照制度，還是按照法律，對這樣的官員，都應(yīng)該嚴(yán)懲，輕則罷官，重則殺頭，但制度和法律是靠人來執(zhí)行的，在人治社會里，人為的因素往往會使制度和法律形同虛設(shè)，進(jìn)而出現(xiàn)政治腐敗。 張仲到了任滿之年，按例應(yīng)該考核。張仲貪酷虐民的惡行本來就難以掩飾，再加上省里官員比較正直，所以在考核時將他列入“八法”之首的“貪”。什么是“八法”呢？原來明代官員的考核制度規(guī)定，官員考核分為三等，即稱職、平常、不稱。稱職者升遷，平常者留任或平調(diào)，不稱者免官。考核標(biāo)準(zhǔn)按照“八法”來衡量，即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jǐn)。凡是貪、酷者，都要免官，并要追究刑事責(zé)任；浮躁與才力不及者，給予處分或降級使用；年老及有病者，勒令休致，也就是強(qiáng)迫退休，但不給退休金；罷軟無力與行為不謹(jǐn)，降級調(diào)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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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仲被列入“八法”之首的“貪”，按照規(guī)定是要罷官追究刑事責(zé)任的。不過，張仲因為貪污就有了錢財，那個時候，政治已經(jīng)很腐敗了，有了錢便好辦事，也容易找到靠山，有了靠山，也就不怕考核被列入“八法”之首了。正如時人所描寫的那樣: 有了靠山做主，就似八只腳的螃蟹一般，豎了兩個大鉗，只管橫行將去。遇見他的，恐怕他用鉗夾得人痛，遠(yuǎn)遠(yuǎn)的躲避不迭。捧了那靠山的粗腿，欺侮同輩，凌上司，放刁撒潑，無所不為。 那么如何去尋找靠山呢？在那個時候，固然可以找什么同鄉(xiāng)、同窗、同年、座師之類的關(guān)系，但“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v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唐·張謂《題長安壁主人》）還需要金錢鋪路，而且還要臉皮厚。張仲有錢，又是那樣厚顏無恥，所以憑著他那打不怕、罵不怕的臉皮，三七分錢，三分結(jié)識人，七分收入己，上臺禮儀不缺，京中書帕不少，混了幾年，花上幾千兩銀子，也在科道官中尋到靠山，又花上數(shù)百兩銀子，在吏部考功司內(nèi)找個專管考核的主事，也就不怕省里考核他為“八法”之首的“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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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要尋找科道官為靠山呢？明代的六科給事中與都察院各道監(jiān)察御史是主管監(jiān)察的官員，他們不但能夠奉命審理或兼理一定事務(wù)、充任使臣、參加重大刑獄案件的審問，還有單獨上奏言事的權(quán)力，彈劾范圍，上至大學(xué)士、大將軍，甚至親王、郡王，下至州縣官，這是古代國家以內(nèi)馭外、以輕制重、以賤察貴的策略在監(jiān)察體系中的妙用。不過因為朝廷授予他們的權(quán)力過大，又缺乏有效監(jiān)督，所以更容易腐敗。 張仲有了科道官為靠山，就讓科道官把考核自己為“貪”的省里官員彈劾，因為按照制一旦被彈劾，就要先免官等待核實。省里官員被免了以后，再活動朝廷專門負(fù)責(zé)考核的吏部考功司，把“貪”的罪名給免了，還說他公正廉勤，列為上考，改為稱職，于是按例升遷，被選為松江府同知。一個正七品的知縣，居然破格提拔為正五品的府同知，等于是連升4級，也可見靠山與金錢的效用，更可見當(dāng)時政治腐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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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得志，奸佞為官，古代政論家認(rèn)為是王朝進(jìn)入衰世的開始，政治腐敗也會因此而愈演愈烈。那么小人得志是怎樣一副嘴臉呢？奸佞為官又是什么樣子呢？ 本來一個副知府，沒有什么實權(quán)，而且所有的應(yīng)酬都要出錢。這么多的應(yīng)酬，肯定需要許多銀子，張仲在當(dāng)知縣時所搜刮的地皮雖然不少，但錢財終究會有用盡時。所以他用大筆銀子去謀本府好差事，什么清查軍戶，征收錢糧，督查商稅，也有大把的進(jìn)項，真是“千金散去還復(fù)來”，就是苦了松江府的商民百姓。 官大了，脾氣也大了，因為是副知府，不敢在府里發(fā)威，就把那脾氣帶到家里，向自己的妻、妾、丫鬟、老媽子們施威，這回瓊娘可就更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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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仲在府里受到知府及各上司斥責(zé)的時候，只能夠是低眉順眼，表現(xiàn)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心里總想:“有朝一日，我要是當(dāng)上比你們還大的官，看我怎樣收拾你們！”心里想想是可以的，但總不能流露出來，還要千賠小心，萬賠不是地伺候各個上司。在外面受了一肚子氣，沒有地方去發(fā)泄，就會把這些氣撒在家里。那么張仲是如何回家撒氣的呢？妻、妾、ㄚ鬟、老媽子們又有什么不幸呢？ 原來，張仲在外面稍有不如意，便拿妻、妾、ㄚ鬟、老媽子們?nèi)鰵狻Ｈ绻谕饷骓樞牧?，就把ㄚ鬟、老媽子們一個個都脫光了，讓妻妾們看著自己一個個地奸污。張仲是個虐待狂，在奸污ㄚ鬟、老媽子們的時候，皮鞭、棍棒、烙鐵、辣椒水，無所不用其極，甚至把一些奴仆找來，讓他們與ㄚ鬟、老媽子們?nèi)杭?，自己在旁邊觀看。 楊媚娘恃寵，對張仲這種行為，非但不厭惡，反而非常高興，不但經(jīng)常觀看，有時候還上去幫忙，所以張仲更加喜歡楊媚娘，要金給金，要銀給銀。瓊娘和唐氏都是良家婦女，對張仲這種淫暴，既憤怒，又羞恥，但畏懼張仲淫威，也不敢不前來觀看，每每是遮住眼睛，被張仲發(fā)現(xiàn)，就是一頓酷打，然后就是淫暴，居然把棍棒插入她們的陰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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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張仲這樣殘忍的虐待，瓊娘和唐氏還是逆來順受，因為她們別無選擇，丈夫就是她們的天，失去了天，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來源，但也不能夠總是忍氣吞聲，幾個受到相同虐待的女人，只要聚在一起，就難免要傾訴苦水。這幾個女人，除了瓊娘和唐氏外，還有丫鬟菊花，老媽子伍一嫂。 有一天，四個女人在瓊娘的屋里閑談，各自談到苦楚，分別感嘆女人命運的凄慘，個個是淚流滿面，也不知道誰說:“我們不如把張仲這個惡人殺了，以解我們心頭之恨！還有那可恨的媢妓楊媚娘，更是可惡，要不是她挑唆，張仲也不能夠這樣壞！”妻、妾、ㄚ鬟、老媽子們閑聊，也不過是發(fā)發(fā)怨恨，哪里敢殺丈夫及主人呢？那可是十惡大罪呀！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使他們不得不付諸行動。 案發(fā)之前，張仲在家里設(shè)宴，請推官袁汝是同飲。推官在府里排名老四，所以也稱為“四府”。張仲是“二府”，比“四府”的地位要高，為了顯示自己多么有氣勢，不但山珍海味擺上一大桌，還讓妻妾前來勸酒，對丫鬟、老媽子們更是呼三喝四，在同僚面前盡顯自己的威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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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娘一直受虐待，如何能夠滿臉賠笑地去勸酒呢？想不到張仲見狀大怒，也不顧同僚袁推官在場，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打得瓊娘滿嘴是血，還讓瓊娘跪在地上請袁推官喝酒。袁推官見勢不妙，急忙把一大碗酒一飲而盡，便說家里還有事，起身告辭了。 見袁推官離去，張仲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把皮鞭、棍棒、烙鐵等諸般刑具都拿了出來。先是一頓暴打，然后用燒紅的烙鐵在瓊娘的前胸后背亂燙，折磨得瓊娘當(dāng)時就昏死過去，然后才住手，自己便回房間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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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和老媽子們把瓊娘抬到前院西廂房，唐氏也前來看望，一邊用水灌救，一邊往燙傷之處涂抹專治燙傷的獾油，許久瓊娘才蘇醒過來。瓊娘此時的怨恨已經(jīng)難以抑制，心想:“平常虐待，都是在家中，家丑不能外揚(yáng)，誰讓我嫁給這樣一個黑心狼呢！我就算是自作自受，但今天他竟然當(dāng)著同僚的面，如此羞辱我，還下這樣的毒手！我大小也是個朝廷命婦，是五品誥命宜人，這要是宣揚(yáng)出去，不但丟我的臉，連我那屈死的老父也不能夠瞑目呀！”越想越氣，就想到殺死張仲，但自己是個弱女子，如何殺得了那兇悍的張仲呢？便對唐氏及丫鬟菊花、老媽子伍一嫂說: “你們敢不敢和我一起把那狠心的張仲給殺了，再把那個淫婦楊媚娘一起除掉！”這幾個人平時也沒有少受虐待，一看主母有如此堅定的決心，便紛紛贊成。瓊娘聽罷，便與她們商議具體行動部署，準(zhǔn)備一起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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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半夜三更，瓊娘手執(zhí)鐵錘，伍一嫂、唐氏各自執(zhí)刀，菊花執(zhí)斧，悄悄地摸向張仲的睡房。但見張仲正在熟睡，居然是一個人，楊媚娘并沒有在一起。瓊娘想:“這個淫婦每天都與張仲同宿，今天為什么不在呢？不在也好，先殺了張仲，再找她不遲。 于是舉起鐵錘便向張仲頭上打去，天黑看得不真切，鐵錘打在臉上，張仲一聲慘叫。伍一嫂急忙用刀砍去，正中頭顱，而菊花執(zhí)斧砍下，傷了右臂，張仲便不吭聲了。唐氏急忙用刀斬頭，而瓊娘此時多年的怨恨已經(jīng)迸發(fā)，從伍一嫂手中奪過刀來，一通亂剁，幾乎把張仲剁成了肉泥。 眼見張仲不能活了，她們便出門尋找楊媚娘，沒想到張仲臨死前的那聲喊叫，已經(jīng)驚動防守同知官邸的士兵，他們紛起來，打起燈籠火把，把官邸照得通明，所以他們很快就看到了渾身血跡的4個女人，便把她們拿下，送到本府監(jiān)獄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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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殺丈夫，奴婢殺主人，在當(dāng)時乃是十惡大案，而被殺的又是五品官員，方知府當(dāng)然不敢怠慢，當(dāng)即提審瓊娘等人。 方知府了解案情以后，深感張仲的兇虐，不由得心生同情，便說:“你們是臨時起意殺死張同知呢？還是早有預(yù)謀殺死張同志呢？”方知府為什么要這樣問呢？其實他想為瓊娘等人減輕一些罪責(zé)。因為按照《大明律》規(guī)定，臨時起意與事先預(yù)謀，在判刑上是有所區(qū)別的。事先預(yù)謀殺人，一旦殺人以后，造意者肯定是要被處死刑的，即便是造意者沒有出現(xiàn)在殺人現(xiàn)場，也難免死罪。臨時起意，是本來不想殺人，突然想起殺人，這里就有為形勢所迫而不得已的因素，因此可以減等處置。 瓊娘等人都是婦道人家，哪里懂得什么法律？此時對張仲的怨恨還沒有消去，便說:“早在廣德縣，我們便想殺死他了，苦無機(jī)會，也沒有能力！”聽到此，方知府不由心里一驚，便說:“要是這樣，我可真的沒有辦法救你們了！”便又誘導(dǎo)她們按照自己的意思招供，誰想到她們根本不領(lǐng)會意圖，一直說早就想把張仲殺死。方知府只有感嘆了，讓她們各自畫押，將供狀逐級上報，最終得到嘉靖皇帝的關(guān)注，委派蘇松兵備道許宗魯為欽差來審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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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欽命，許兵巡不敢違背圣意，所以召集本府官員商議審斷的要點。袁推官認(rèn)為自己在張仲家做客，張仲竟然當(dāng)著他的面毆打妻子，若是在背后，不知道會有多么兇狠，這樣喪心病狂地虐待妻妾，就是為人不義，其被妻妾所殺，乃是咎由自取，應(yīng)該按照常人來量刑定罪，處置首犯，從犯免死。 方知府雖然沒有明確同意袁推官的意見，但不同意四命抵一命，這與許兵巡理解嘉靖皇帝的旨意相左。許兵巡認(rèn)為瓊娘與唐氏就是殺夫元兇，犯有滅倫大罪，決不能夠輕饒。 袁推官說:“殺夫固然可以按滅倫定罪，但不能夠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她們定為死罪吧！” 許兵巡說:“賢契，你也太遷腐了。我們當(dāng)官的，誰不是三妻四妾，女人之間能夠有什么事？無外乎是個妒字。瓊娘與唐氏嫉妒丈夫?qū)檺蹢蠲哪?，?dāng)然會生恨。要知道婦人之義在于服，對于丈夫就應(yīng)該逆來順受，受不了可以去上吊自殺，也不應(yīng)該想到殺丈夫，何況她們已經(jīng)將丈夫殺死。因為她們?nèi)龔挠惺?，四德不備，所以才會做出殺夫的事，豈能夠輕饒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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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府說:“妻妾殺夫，固然是重罪，但也應(yīng)該罪問所由呀！如今這四個女人同系大獄，至少應(yīng)該查明她們誰是首謀，才好量刑定罪吧！老大人何不提審她們，問個究竟呢？” 許兵巡說:“賢契不是早有供狀呈遞嗎？當(dāng)今圣上已經(jīng)看過供狀，還有必要提訊人犯，更改口供嗎？這事明擺著，就是因為瓊娘失愛受辱，感嘆丈夫愛不均勻，爭寵嫉妒，才敢謀殺丈夫。至于丫鬟菊花、老媽子伍一嫂乃是爪牙，這些人的生死都操縱在瓊娘手中，她們不敢不從。這些女人的密謀多么細(xì)致精巧呀！所以才敢行此慘毒的殺人之舉。她們早就立下盟誓，并且準(zhǔn)備兇器，因此是共同犯罪，沒有必要再區(qū)分什么首從，都應(yīng)該按照同謀定罪。 袁推官說:“老大人不親審人犯，如何就知道她們是同謀呢？又怎樣來論她們的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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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兵巡說:“這是很容易的事。你們想啊，這幾個婦人在深更半夜進(jìn)入張仲的房間進(jìn)行謀害，還沒有等到張仲斷氣，便群起亂砍，可以說是手段殘忍。張仲身為堂堂正正的五品府同知，居然被這些形同瓦礫而不值錢的女人害死，豈不可惜？要不是被官邸的兵丁發(fā)現(xiàn)，這群瘋女人一定會找到楊媚娘及其所生的兩個兒子，如果將張仲兩個兒子殺掉，豈不是讓張仲絕了后？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呢？即使在缺少人倫的邊遠(yuǎn)外國，恐怕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吧！這可是國內(nèi)少有，世界應(yīng)無的兇殺案，豈能夠輕饒她們？” 方知府說:“依老大人的意思，應(yīng)該如何處置這幾個婦人呢？難道讓她們?nèi)康炙啦怀?？?/p> 許兵巡說:“當(dāng)然要全部抵死了。要知道《大明律·刑律·斗毆·妻妾毆夫》條規(guī)定:凡妻毆夫者，杖一百、夫愿離者聽。妻子毆打及罵丈夫，都是犯罪，更何況她們竟敢持刀殺死丈夫！如不嚴(yán)懲，如何正倫常、明法紀(jì)呢？要是不將這幾個婦人處以極刑，江浙之地豈不是變成沒有倫理的地區(qū)了嗎？朝廷的律法還會有什么尊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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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推官說:“殺死這幾個婦人，就能夠明倫理，申律法了嗎？如何向民眾交代呢？要知道此事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們不要授人以話柄，還是要穩(wěn)妥一些。” 許兵巡說:“這是當(dāng)然的了。我們應(yīng)該加大宣傳力度，說張同志死得冤枉，即便是路人都為其痛哭流涕。由此及彼，我們都是當(dāng)官的，對于這種行為，能不引以為戒嗎？維護(hù)倫理，保持官體，必須大張旗鼓地處死這幾個婦人。依我看，將瓊娘、唐氏按照首犯，將她們凌遲處死。伍一嫂、菊花，按照從犯，減一等，處以斬刑。這樣的判決一定能夠感動天聽，我等也不會因此受到皇帝的斥責(zé)?！?/p> 袁推官說:“老大人明哲保身，連當(dāng)事人都不審訊，就這樣量刑定罪，我想當(dāng)今皇上不會不明察的，老大人還是三思而后行。”許兵巡說:“這是當(dāng)然，老夫早有考慮，在前來的路上，我就寫了判詞，二位看看如何？”說罷，便從袖中拿出早已寫好的判詞給方知府及袁推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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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判詞寫道: 審得趙氏、唐氏，殺夫元兇，滅倫大惡。恨夫張仲縱情楊妾，不若宋弘之大義；反目室家，惟效黃允之陰圖。 判詞開頭便把瓊娘與唐氏定性為殺夫滅倫的元兇，而且是因為嫉妒丈夫另有別寵，而冷落她們所致。為了說明這一點，還引了兩個典故來說明。一是“宋弘大義”，是東漢光武帝劉秀想把姐姐湖陽公主嫁給宋弘，宋弘講:“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敝x絕皇帝的說媒，這里比喻瓊娘與唐氏恨丈夫?qū)ψ约簺]有情誼。二是“黃允陰圖”，是東漢黃允為了謀取當(dāng)朝司徒袁隗的女兒為妻，便耍盡陰謀，騙自己的妻子與他離婚的事，這里比喻瓊娘與唐氏千方百計想拆散張仲與楊媚娘的好事。認(rèn)為張仲的死，就是不認(rèn)識的陌生路人也為之傷心，作為官府能夠不寒心嗎？所以按照律例，判處瓊娘與唐氏凌遲，老媽子及丫鬟斬刑認(rèn)為這是天地昭彰，鬼神共逐的事情。判詞用了不少典故，歷數(shù)這幾個婦人之罪，世人讀之，心生憤慨。 要說許兵巡判詞的主要精神，就在于不辨是非，顛倒黑白，完全不顧瓊娘等人的感受，更不顧事實，為了維護(hù)男人的權(quán)利，歷數(shù)女人嫉妒成恨。在他的眼里，女人就是會爭寵吃醋的動物。為了維護(hù)王朝的體面，他隱去張仲的所有惡行，還隱隱約約地透露張仲是讓人民懷念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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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府與袁推官看完判詞，目光對視一下，知道要改變許兵巡的看法，已經(jīng)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事到如今，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犯不上為幾個與自己不相干的婦人去得罪上司。再說了，還有皇帝在上，且看皇帝如何定奪吧！ 判決逐級呈遞上去，最后嘉靖皇帝批示:“依議。”也就是按照許兵巡的判決執(zhí)行。就這樣，這4個女人為一個貪官加惡夫的人抵了命。 行刑是在鬧市公開執(zhí)行的，圍觀的人有知道真相者，則為這幾個女人感到惋惜，而那些不明真相者，則切齒痛恨。不過，松江府以后發(fā)生的事，使人們逐漸知道這是一件冤案。據(jù)文獻(xiàn)記載:瓊娘等人被處決以后，“松江府治遍地生毛，細(xì)如發(fā)，五色俱備”，而不久就有倭寇數(shù)百突入上?？h街巷，殺死男婦無算。直到這時候，人們才傳言，這些災(zāi)禍都是因為瓊娘等人蒙冤，因果報應(yīng)所致。這正是: 上天下地兩局促，始信人間有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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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不得不感嘆一個兇暴殘忍，而且又大肆貪污的人不但能夠在官場上一帆風(fēng)順，而且還能夠一路高升，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應(yīng)該說有制度缺陷。司馬光認(rèn)為:“才是德之資，德是才之帥。德才兼?zhèn)渲耸鞘ト?，無德無才是愚人，德勝過才是君子，才勝過德是小人。”在統(tǒng)治者看來，只要有德就是君子，殊不知德是可以用表象來裝飾的，從漢代就有“舉秀才，不知書；查孝廉，父別居”的諺語，則可見德往往是可以通過修飾去給別人看。用個通俗事例來說，比如有些人為了顯示自己孝順，每天攙著老母到公園去散步，人們會投去尊敬的眼光，殊不知這些人回到家中，上去就給母親一腳，厲聲說:“還不快去做飯！”此前攙扶老母，是為了給別人看的，而回家的所作所為卻是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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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張仲憑著他那打不怕，罵不怕的臉皮，對上官阿諛奉承，討得上司歡心，再憑借他貪污的錢財，遍行賄賂，打通各種關(guān)節(jié)，才能夠在官場上如魚得水。至于他虐待妻妾，少情寡義，甚至去妓院嫖娼，只要沒有人揭發(fā)，在上司眼里，他依然是個人才。只可憐瓊娘等人，只知道逆來順受，不知道保護(hù)自己，因為按照當(dāng)時的法律精神:妻者，齊也，與丈夫同體。其法律地位是很高的，更何況瓊娘還是命夫人，在朝廷有注冊，為什么要忍氣吞聲，最終選擇殺死丈夫這條路呢？就是因為當(dāng)時婦女社會地位低下，如果妻子要控告丈夫，所承擔(dān)的社會壓力，并不是我們現(xiàn)代人所能夠想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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