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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炎震生平及其校證《世說新語》的成績

 擊壤齋 2024-11-29 發(fā)布于安徽

AIGCS 嶺南學(xué)報 2024年08月09日 12:16 中國香港

【摘要】程炎震是近代一位研究《世說新語》的重要學(xué)者,但是至今對他的生平知之甚少。本文從國家圖書館發(fā)掘出程炎震的詩集和好友寫的傳記,據(jù)此梳理程炎震的一生。程炎震的《世說新語》手批本保存在國家圖書館,通過對該手批本的研究,可知他廣采《世說》眾本和各種相關(guān)文獻作??保喺淖?,致力於考證年代,辨別事件虛實,有助于讀者貼切理解文意,有時還能發(fā)現(xiàn)劉孝標(biāo)注具有“隱糾其謬”的用意。他的校正成果對近現(xiàn)代研究者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程炎震  生平考證  世說新語  年代考  批校

圖片
洪汝怡《程篤原傳》國家圖書館藏

一、程炎震生平考

程炎震是近代《世說》學(xué)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可惜一般人對其生平瞭解甚少,多是從余嘉錫先生《世說新語箋疏》中得知其名,窺其研究《世說》之一鱗半爪。劉強曾撰文簡要介紹程炎震箋證《世說新語》,從《歙縣誌》卷七《人物志》裡引錄一段介紹文字[1],依然語焉不詳。近年來,因為做《世說新語》評點文字的彙集工作,筆者查閱到程炎震詩集、手批《世說》原本等相關(guān)文獻,對程炎震生平有了更多的瞭解。特撰此文,求正於同好。

程炎震是安徽歙縣人。其同鄉(xiāng)同年洪汝怡有一篇《程篤原傳》保存在國家圖書館,可資參考。傳曰:

余年弱冠,喜交遊,締文字交者十餘輩,而莫夙于同里程篤原。兩人者,年相若,志相得,以同歲補諸生,居恒論學(xué)談藝,?合無少間。歲時離闊,則書問往復(fù),積至盈尺,如是者逾十年。其後余以病廢於家,君則因緣際會,出而從政,余與君蹤跡乃日疏。方冀君之宦成名立,從容以反其初服也,而君不幸遘疾死矣。悲夫!

君諱炎震,字篤原,晚號頓遲,安徽歙縣人。曾祖某,某官;祖桓生,廣西補用道,署兩淮鹽運使;父錦龢,內(nèi)閣中書。君兄弟二人。次居長,生而穎異,讀書倍於恒人,年十三畢諸經(jīng),即博覽載籍,疾科舉俗學(xué)如仇讎。其為學(xué)前後凡數(shù)變:初好考證辭章,論學(xué)則欲為顧亭林、戴東原,論文則欲為孔顨軒、孫淵如,其於群經(jīng)注疏、四史《通鑒》、九章八線之術(shù)、六朝三唐之文,咸博稽而深究之。此君為學(xué)之始境也。既乃自怪其學(xué)博而寡要,則更約而精之,覃思于宋明諸儒之理學(xué)、唐宋以來諸大家之文章,篤嗜桐城姚氏、湘鄉(xiāng)曾氏二家之書,以是飭其躬,亦以是繩諸人。此君為學(xué)之一變也。中歲以後,恫念時艱,慨然思有以拯之,於是更為經(jīng)世有用之學(xué)。凡海西之譯編、時賢之名著,一切於政治哲理有發(fā)明者,靡不賅涉。觀其會通,與六經(jīng)、諸子相印證。此君為學(xué)之再變也。綜君為學(xué)本末,淹洽賅貫,不名一家。而其讀書之法,鉤稽精審,實事求是,由文字訓(xùn)詁以通義理,則大率以清乾嘉諸儒為準(zhǔn)云。

君以家貧故,嘗為幕遊。會革命軍興,皖中黨人耳君名,招致之,俾參軍畫,旋畀以鹺政,君乃得假手以試其所學(xué)。然君故不善宦,輾轉(zhuǎn)政途,卒連蹇不獲大行其志,與時俯仰,無以自見。向者英銳之氣,至是亦稍稍衰矣。

君貌清奇,濃眉巨目,修髯若戟,望之有威稜。與人交,始若落落難合,既相孚協(xié),則不惜傾吐肝膈。初識君者,或以為城府深隱,而不知其衷懷坦白,表裡如一也。

君與余過從最密,在光緒丙申、丁酉之交,蓋幾於無日不相見,見則必深談極論,於學(xué)術(shù)之源流、文章之利病、古今人物之臧否得失,上下數(shù)千年,推論窮究,無所不盡。意有不合,反復(fù)辨詰,必得當(dāng)乃已。君博聞強識,援據(jù)群書,若指諸掌,余恒自愧其弗逮也。君於學(xué)無不闚,而所專長者莫如古文,高者近荀卿、韓非,次亦不墮北宋以下;駢文具體晉宋;詩則由涪皤以闚杜陵。凡所述作,必殫精極思,無一語蹈凡近。所著有自訂詩稿二卷,文若干卷。晚好《世說新語》,為之補箋,考訂精核。又?!稌x書》,稽其地理,業(yè)未竟而卒。君在前清補諸生,旋食廩餼,中光緒壬寅科副貢生。入民國,歷充皖軍都督府秘書,皖岸榷運、口北蒙鹽、包頭運銷諸局長,吉林財政廳秘書,內(nèi)務(wù)部秘書。累任要職,清操自厲。比其歿也,不名一錢,附身附棺之事,皆戚友佽之。嗚呼,是足以見君之志節(jié)矣!

君卒時年四十有八,妻許氏。子二:曰綸,曰紱;女二:曰勤若,曰競芬,皆好學(xué)能讀書世其家。余聞君卒,既賦詩哭之矣。逾年,其子以書來屬為傳,乃次其行實,而系之論曰:

嗚呼,君嶔奇磊落人也。始讀書于歙之岑山,充棟萬卷,闇然自修,山光水色,映帶幾席。余每造君居,未嘗不流連彌日也。使君終不出山,殫思著述,其所成就,雖鄉(xiāng)先正江、戴、金、凌諸公,或無以逾之。而君牽於世累,不克遂其初志,卒邑邑以客死。斯非獨君之不幸,亦吾黨之不幸也。可哀也夫![2]

該傳文對程炎震的身世、履歷、性格、學(xué)術(shù)成就介紹得頗為詳細: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副貢生;入民國後,先後任安徽軍都督府秘書,皖岸榷運、口北蒙鹽、包頭運銷諸局長,吉林財政廳秘書,內(nèi)務(wù)部秘書。一生治學(xué)發(fā)生幾次轉(zhuǎn)變,初好考證辭章,博稽經(jīng)史;後由博返約,專心唐宋與姚鼐、曾國藩二家之書;中歲以後,恫懁時艱,重視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晚年補箋《世說新語》,考訂精核。大致以辛亥革命為界,前期熱心維新,後期雖從政參事,然致力于經(jīng)史學(xué)術(shù)。

程炎震感染猩紅熱,於1922年中秋節(jié)後猝然辭世。其詩集《篤原遺詩》外封題簽署“同社友張朝墉署函。時甲子暮秋,去篤原之歿已二年矣。”[3]甲子為1924年,二年之前即1922年。1923年《政府公報》第2451期刊登大總統(tǒng)令:核給內(nèi)務(wù)部參事上行走程炎震等一次“?金”。可見程炎震此前不久去世。向上推48年,生於1875年?!堵缍ば蚰俊分洠骸俺萄渍?,字篤原,一字病篤,號頓遲,安徽歙縣人。光緒乙亥四月二十九日生,四十八歲,壬戌八月逝世?!边@是確切的記錄。

查方光祿《徽州近代師範(fàn)教育史》等相關(guān)史料,程炎震生平可考者,尚略有數(shù)事:

1899年,25歲。在徽州加入工商勇進黨,鼓吹維新。[4]

1903年,29歲。9月與汪律本等在徽州府城擬辦徽州不纏足會。

1913年,39歲。任皖岸榷運局局長。

1921年,47歲。與張朝墉、孫雄等一批遜清遺老在北京成立漫社,編撰《漫社集》。

1922年,48歲。5月,與吳承仕、邵瑞彭、楊樹達、孫人和等八人在北京歙縣會館結(jié)“思誤社”(後更名“思辨社”),校訂古籍,端正學(xué)風(fēng)。[5]國家圖書館藏程炎震手批本《世說新語》題識署“民國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是加入思辨社後的成果。

程炎震與著名文獻學(xué)家吳承仕為同鄉(xiāng)至交,二人都致力於《晉書》的考校,時相切磋往還。吳承仕《論衡校釋》《絸齋讀書記》引用過程炎震校語。程炎震去世後,吳承仕還刊載過程炎震與他討論《晉書》的書劄,並題識曰:

右五劄為亡友程篤原遺筆。前數(shù)年相與發(fā)起思辨社,討論文史,相得甚歡。期年遽以熱病卒,孟晉未已,竟夭天年。尋檢遺墨,不任悼歎。篤原于《晉書》《世說新語》功力甚深,尤精曆算之術(shù)甚富。其子女能傳其學(xué),見已清寫叢稿,行將印行云。[6]

程炎震的著作,上引洪汝怡《傳》中提到“所著有自訂詩稿二卷,文若干卷”。其文集未見,所幸的是程炎震詩稿尚保存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程篤原遺詩》不分卷一冊,抄本,編成於1924年暮秋。收詩117題220首,從1904至1921年編年為次。陳衍《近代詩抄》入選程炎震詩五題六首,均見于此冊。冊後附其兄謹原《後序》《題詩》、張朝墉識語、陳士廉識語。張朝墉識語云:

篤原才思橫溢,落筆有奇氣,觀《哀程錫麒》一首與“誰家宮殿壓山巔,舊是胡兒飲馬泉”諸作,卻是革命鉅子。今既改革矣,而所遭又百不一當(dāng),卒致齎志以歿。天阨文人,一何甚耶。讀其遺集,惘然不樂者竟日。夔門張朝墉讀竟並識。[7]

張朝墉據(jù)《哀程錫麒》等詩而稱他為“革命鉅子”。程錫麒是一位被冤屈至死的鄉(xiāng)民。1921年秋,盜賊蜂起。九月間歙縣棠樾村兩宅被強盜洗劫,百姓束手無策,不敢反抗。村民看到強盜中有一人是癩痢頭。等到強盜散去後,百姓報官。恰巧程錫麒乳名叫癩痢,並非真的癩痢。官吏昏聵,不加細察,將程錫麒抓獲,一頓拷打。最後知道抓錯人,才把程錫麒放了。但程錫麒驚嚇過度,回來一命嗚呼。程炎震聞得此事,非常氣憤,作了長篇歌行《哀程錫麒》,其中有句:“人民不向自由路,死縱有冤何處訴?……欲免枉死無異術(shù),推倒官吏張民權(quán)。民權(quán)非可僥倖得,須具法律之智識。人人自強能訟直,官吏雖惡敢殘賊?”[8]1921年發(fā)出這種聲音,並不見得有多少的革命性,但確是對現(xiàn)實殘暴吏治的抨擊。張朝墉識語所引“誰家宮殿”二句為程炎震《熱河姜上將招飲於行宮之五代五福堂》,不盡今昔盛衰之感。在清民易代之際,程炎震的詩歌多關(guān)涉時政,如民國元年作的《于湖書事》云:“中江弦誦有遺音,誰遣鴟鸮集泮林。姑孰桓溫成坐大,荊州劉表果何心。匹夫無罪惟懷璧,妄尉寧侯亦摸金。淒絕家家題買宅,桃符一色共春深?!?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9]矛頭指向袁世凱。詰責(zé)前清更是放筆狂言,毫不留情,如七古《題畢節(jié)路金坡仙山濯髮圖》有句:“六百年來人事改,漢虜殺傷相盛衰。胡元滿清一例耳,成忽必烈亡溥儀。更無應(yīng)昌可奔竄,臣妾一洗前朝悲?!?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10]詩人好友、遜清遺老孫雄規(guī)勸他稍事刪削,程炎震卻不肯改易。孫雄敘述此事,將“成忽必烈亡溥儀”改為“興也浡然亡須臾”[11]

程炎震飽詩書,負奇才,年未半百溘然長逝,令人歎惋,漫社社友孫雄、黃維翰、周貞亮、張朝墉、陳士廉、賀良樸、路朝鑾等人舉行公祭,並撰詩文輓聯(lián)追悼,載於《漫社》第二集,孫雄輓詩有“典午勤稽古”句並註:“君肆力《晉書》,考證地理,有所述造,未及半而疾作?!秉S維翰《挽頓遲詩》曰:“一卷《世說箋》,時論尤稱最。”自註:“君有《世說補箋》未脫稿,友人呂鈺溉根謂較湖南王氏補注猶為精當(dāng)。”[12]稱讚程炎震箋註《世說新語》勝過思賢講舍刻本的王先謙註。程炎震是批校在思賢講舍本上,未及獨立成書,這手批文字是他的絕筆之作。幸運的是,這部批?!妒勒f新語》還保留下來了。不知他批校的《晉書》是否還存於天壤。

圖片

程炎震眉批思賢講舍本《世說新語》卷首頁(國家圖書館藏)

二、程炎震批?!妒勒f新語》之題識

程炎震最為著名的學(xué)術(shù)成果,是批?!妒勒f新語》,他去世20年後,曾被選錄部分條目題為《世說新語箋證》,作為遺著連載于武漢大學(xué)《文哲季刊》1942年第7卷第2、3期,算是友朋對故人的懷念。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大量採納程炎震的校注文字,有逸出《文哲季刊》所載者,當(dāng)另有所本。後來筆者查得程炎震批校思賢講舍本《世說新語》保存在國家圖書館,離程炎震去世已整整一百年,冥冥之中宛有神護。通過這部手批本,我們可以窺探程炎震校注《世說》之究竟。

程炎震的手批文字多批在思賢講舍本頁面的天頭地尾,在卷首有幾則眉批和簽識。書名頁眉批曰:

沈西雝曰:黃伯思《東觀餘論·跋世說新語後》曰:“本題為《世說新書》,段成式引王敦說澡豆事,以證陸暢事為虛,亦云'近覽《世說新書》’,而此本謂之新語,不知孰更名也?!睗?,《太平御覽》引王導(dǎo)、桓溫、謝鯤諸條皆云出《世說新書》,則宋初本尚作《新書》,不作《新語》,然劉義慶書本但作《世說》,見《隋志》、《藝文類聚》、《北堂書鈔》諸類書所引,亦但作《世說》,知“新書”、“新語”,皆後起之名。(《銅熨斗齋隨筆》卷七)

沈西雝,即沈濤,字西雝, 號匏廬,浙江嘉興人,有《銅熨斗齋隨筆》八卷傳世。程炎震引沈氏說,以辯此書原名當(dāng)為《世說》。扉頁黏一簽識曰:

京師圖書館有清光緒間武昌崇文書局刊本,經(jīng)前清國子監(jiān)收藏,上有印記,又有硃筆校宋本一過,不知何人,亦別無跋識,唯末頁錄舊跋一通,云:“康熙庚子五月借蔣子遵校本,略加是正。子遵記其後云:'戊戌正月得傳是樓宋本,校閱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者,有江原張縯跋,舊為南園俞氏藏書,有耕雲(yún)俞彥春識語,上黏王履約還書一帖。雖多脫誤,然紙墨絕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也?!瘉K抄之,使餘兒知所自來。老民孟公?!狈惨话偈蛔郑Q宋槧,亦出於傳是樓,則與涵芬樓所印吳春生過錄沈?qū)毘幩V伪鞠嗪?。核其所校,亦多符同,亦有沈校未及者,茲並取之,目為別一宋本云。其書眉上別有識語。今採用《文學(xué)》六十八“鬼彈”,《俳調(diào)》六十一“淅米”、《輕詆》三十三“蒸食”三條,寫入書中,因不知名氏,題曰某氏云。(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炎震識)

這一則是交代程炎震所據(jù)校之“別一宋本”的來源,他並沒有見到這“別一宋本”,而是根據(jù)京師圖書館藏崇文書局本上的??边^錄的。在全書的批校中,程炎震引用“別一宋本”30餘處。在牌記頁的空白處,程炎震題曰:

熱河四庫全書本,今曰館本。

涵芬樓影印明嘉靖乙未袁氏嘉趣堂本,今曰明本。(孫毓修曰:袁本有淳熙十五年戊申陸游跋,則重開放翁本也。)

涵芬樓附印嘉慶甲戌吳春生嘉泰過錄雍正庚戌沈?qū)毘幰詡魇菢强瘶牨拘T局UZ,今以所引者為宋本。(沈跋稱:“傳是樓宋槧本是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者,有江原、張跋一篇,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保?/span>

清湖北崇文書局刊本,今曰鶚本。

這一則文字近似於程炎震校註的“凡例”。這些文字,《武漢大學(xué)文哲季刊》統(tǒng)一題為《世說新語箋注證略例》,但刪去括號裡的文字,並多一則題識:

葉氏刻本《世說新語》是據(jù)明人浦江周氏紛欣閣本,卷首袁褧序之前有劉應(yīng)登一序。檢惜陰軒翻周本及四部叢刊影印之袁本皆無之,而王世貞本則有,然亦不以置於袁序之前,未知葉氏何所本也。據(jù)其序云:“精剗其長注,間疏其滯義?!眲t劉氏本對於孝標(biāo)之注,必有增刪,而今乃與景印之明本相同,何也?

程炎震未及見葉昌熾題識的、元人劉應(yīng)登刪注、增補劉辰翁批語的元刻本,故有此疑問。此元刻本現(xiàn)藏臺灣“國家圖書館”,已發(fā)掘傳世。[13]

圖片程炎震批思賢講舍本《世說新語》簽識(國家圖書館藏)

三、程炎震批?!妒勒f》的成績

程炎震校注《世說》的成績,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廣採《世說》眾本和六朝各種相關(guān)文獻作???,訂正文字。程炎震採納的《世說新語》版本除了常見的明本、鄂本、四庫本外,還有沈?qū)毘幮S浰鶕?jù)之湘中刻本、蔣杲(字子遵,號篁亭)的“別一宋本”校語、從日本傳回國的董弅刻本,當(dāng)時都較為稀見。此前何焯校、李慈銘校多依據(jù)沈?qū)毘幮S?,程炎震校語多能遵從二人之校。程炎震還廣泛採納《三國志》《晉書》《南史》《文士傳》《御覽》等史傳類書,在??鄙巷@示出實績,多已成定論。

如《德行》第3則劉孝標(biāo)注引《郭泰別傳》句:“奉高之器,譬諸泛濫,雖清易挹也?!薄胺骸弊侄瓘k刻本作“汜”。泛(氾)濫意為大水漫溢,與“雖清易挹”意不合。程炎震校曰:“當(dāng)依范書《黃憲傳》作'氿’?!睔?,小泉也,與意相合。日人恩田仲任校同。[14]

《德行》第41則“殷覬南蠻以自樹”,程炎震校:“覬,《晉書》、《通鑒》皆作'顗’。”趙西陸、楊勇均採納此校[15]

《言語》第17則劉孝標(biāo)注引《魏志》“後見司馬宣王,三辟為掾”句,程炎震校:“'三’當(dāng)作'王’,各本皆誤?!贝诵橥趵魉鶔窦{[16],也啟發(fā)趙西陸將“三”校為重複符號。

《言語》第20則劉孝標(biāo)注引《晉諸公贊》曰:“(滿)奮體量清雅,有曾祖寵之風(fēng)。”程炎震校:“《寵傳》注引《世語》:'子偉,偉弟子奮?!瘎t奮是寵孫,誤衍'曾’字。”[17]據(jù)《世語》《三國志·魏志·滿寵傳》,滿寵為滿奮之祖,而非曾祖。程??蓮模嗉五a即從程校謂“曾”字誤衍。[18]

《言語》第39則劉孝標(biāo)注引《塔寺記》“晉元帝於塚邊立寺,因名高坐”句,程炎震據(jù)《高僧傳》校:“元帝,當(dāng)作'成帝’?!庇嗉五a依從此校記。[19]

《言語》第52則“庾法暢造庾太尉”,程炎震最早指出:“庾法暢,當(dāng)依《高僧傳》作'康法暢’,涉下文庾太尉而誤耳。別一宋本作'康’?!鄙葬?,劉盼遂、王利器、余嘉錫等都接受程說,或加以進一步考證。[20]

《文學(xué)》第12則劉孝標(biāo)注引《晉諸公贊》:“于時侍中樂廣、吏部郎劉漢亦體道而言約。”“劉漢”二字,各本皆同,是程炎震最先校勘出來:“'劉漢’當(dāng)作'劉謨’?!毙煺饒?、余嘉錫均採信此校。[21]

程炎震多年沉潛於《晉書》文字的???,熟稔中古文獻,因此他的校語,言多有據(jù),能一語中的,值得採納。

(二)程炎震校證《世說》,一個突出的特點是致力於考證年代,校正文字訛誤,辨別事件虛實,有助于讀者貼切理解文意。程炎震熟悉魏晉史實,吳承仕稱讚他“尤精曆算之術(shù)甚富”。由於年代久遠,文獻難徵,六朝時期人物的生卒年代、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往往難以確切考證。錢大昕《疑年錄》、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繫年》在這方面都做出突出的成績。而在錢、陸二氏之間,程炎震對《世說》人物和故事的年代考證也狠下工夫,凡是能考出時間的,都有所交代。

考證年代,可幫助讀者準(zhǔn)確領(lǐng)會文意。如《德行》第22則扶風(fēng)王駿以五百匹布贖劉道真,用為從事中郎。程炎震據(jù)《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考證是司馬駿鎮(zhèn)關(guān)中時為泰始六年(270),至咸寧三年(277)改封扶風(fēng)。此事並非發(fā)生在他封為扶風(fēng)王的時候。趙西陸接受程炎震的辨析。

《德行》第34則“謝太傅絕重褚公,常稱:'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背萄渍鹱ⅲ屹瞿觊L謝安17歲。有此一注,褚裒雖外無臧否而內(nèi)有褒貶、老成持重的長者形象被凸顯出來,這有助於讀者對故事的理解。

《識鑒》第25則:“郗超與傅瑗周旋,瑗見其二子,並總髮。超觀之良久,謂瑗曰:'小者才名皆勝,然保卿家,終當(dāng)在兄?!锤盗列值芤??!背萄渍鹱⒃唬骸埃ǜ担┝烈运卧稳辏?26年)死,年五十三。則生於晉孝武寧康二年(374年),則當(dāng)太元二年(377年)丁丑郗超卒時,年四歲耳?!?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2]通過此注釋可知,郗超從不足四歲的孩童看出他將來的命運,可謂識鑒卓異。

《政事》第14則“丞相嘗夏月至石頭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簡之?!坠唬?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為允?!背萄渍鹱ⅲ骸按耸浅傻鄢跬鯇?dǎo)、庾亮參輔朝政,時陶侃所謂'君侯修石頭以擬老子’者也。蘇峻亂後,亮卒於外任矣?!?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3]晉明帝薨後,成帝繼位,年幼,太后臨朝,實則庾亮專權(quán),剪除司馬宗,廢黜司馬羕,削弱皇族勢力,並想廢黜王導(dǎo)。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王導(dǎo)才悠游不任事。程炎震認為這則故事發(fā)生在成帝初,是合乎情理的。

《世說》中有些場景,如果不明瞭年歲,便不知何意,更無從領(lǐng)會其中機趣。如《賞譽》第45則,“王平子邁世有俊才,少所推服。每聞衛(wèi)玠言,輒歎息絕倒。”看似尋常的一則文字,程炎震注釋說:“(王)澄、(衛(wèi))玠皆以永嘉六年卒。澄四十四,玠二十七。蓋以澄長玠十七歲而推服玠,故為異耳。”[24]原來此則的新異之處在於王澄年長衛(wèi)玠17歲而能推服後生。讀懂這一層,對王澄之人倫鑒識、衛(wèi)玠之雋言秀異,會有更親切的體會。

考明年代,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字的訛誤而予以校正。如《雅量》第17則劉孝標(biāo)注引《庾氏譜》載庾會“年十九,咸和六年遇害”,程炎震校:“六年,當(dāng)作'三年’?!壁w西陸接受此校,按語曰:“(庾)會,蘇峻時遇害,當(dāng)在咸和三年,此注'六年’疑為'三年’之誤?!?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5]

《方正》第30則“明帝在西堂,會諸公飲酒”,周顗出言不遜,頂撞人主,差點兒招致殺身之禍。但《世說》記載有差錯。程炎震校注:“《晉書·顗傳》敘此事於元帝太興初,知唐人所見《世說》本作元帝。此注或後人所為,非孝標(biāo)原文?!庇嗉五a辯駁說:“《晉書》敘事與《世說》異同者多矣。此事亦或別有所本,不必定出於《世說》。且安知非唐之史臣因孝標(biāo)之注加以修正?程氏疑此注是後人所為,竊恐未然。”[26]但徐震堮《劄記》認同程炎震的校注,說:“(《晉書·周傳》)上文言太興初,則是元帝,非明帝也。蓋記載之誤?!?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7]楊勇的??币才c程炎震、徐震堮一致。

《政事》第22則:“殷浩始作揚州,劉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襆,人問其故?答曰:'刺史嚴(yán),不敢夜行?!标P(guān)於這則故事的發(fā)生時間,“始作”二字提供了信息。程炎震注曰:“永和二年(346年)三月丙子,浩為揚州刺史;七月,始拜。蓋其時惔尚未為尹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8]意謂《世說》記載不確。余嘉錫對此作出解釋:“據(jù)《建康實錄》八,永和三年(347年)十二月,始以劉惔為丹陽尹,距浩受拜時已一年有半,而謂之'始作’者,蓋浩嘗以父憂去職,服闋復(fù)為揚州刺史。以其前後兩任,至永和九年始被廢去職,治揚頗久,故以初任為'始作’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29]這算較好地解釋了程炎震的疑問,但龔斌按曰:“疑余箋非是。浩於永和二年為揚州後,無有父(母)喪及去職之事。又《世說》中劉惔率稱'劉尹’,然未可據(jù)此便斷定所記之事必在劉惔為丹陽尹之後?!?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0]龔斌按語甚為不確,《晉書·殷浩傳》明明說:“簡文帝時在藩,始綜萬幾,衛(wèi)將軍褚裒薦浩,徵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浩上疏陳讓,自三月至七月,乃受拜焉?!瓡飧笐n去職?!牐瓘?fù)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1]怎可視而不見?相較而言,以余嘉錫的解釋最為可信。

《文學(xué)》第64則:“提婆初至,為東亭第講《阿毗曇》。始發(fā)講,坐裁半,僧彌便云:都已曉?!边@是東晉佛學(xué)史上的重要事件,但不無矛盾之處。程炎震注:“提婆乙太元十六年(391年)來至尋陽,見《高僧傳·慧遠傳》。《高僧傳》卷一《僧伽提婆傳》曰:隆安元年(397年)來游京師。時衛(wèi)軍東亭侯王珣建立精舍,廣招學(xué)眾,提婆既至,珣即延請仍於舍講《阿毗曇》?!钡锹“苍?,王珣弟弟王珉(字僧彌,351-388)去世已十年。顯然與事實不合。程炎震作出解釋說:“僧彌,王珉小字也?!稌x書·珉傳》亦取此事,然珉卒於太元十三年,至隆安之元,首尾十年矣?!陡呱畟鳌纷魍跎洌w別是一人,因'珍’、'彌’二字草書相亂,故誤認為王瑉耳。”[32]問題雖然沒有定論,但這不失為一種較為合理的解釋,且有《高僧傳》的文獻依據(jù)。

《方正》第32則,“王敦既下,住船石頭,欲有廢明帝意。每言帝不孝之狀,而皆云:'溫太真所說。溫嘗為東宮率,後為吾司馬,甚悉之?!边@裡所謂“廢明帝”,是指當(dāng)時明帝為太子。而王敦說的溫嶠為司馬,則是在明帝即位之後,自相矛盾。程炎震最早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校注說:“案《晉書》紀(jì)傳,嶠為太子中庶子,不為左右衛(wèi)率。考《晉志》,衛(wèi)率與中庶子別官。嶠或兼攝之耶?此永昌元年敦至石頭時事。嶠為敦左司馬,則在明帝即位之後,不得便以司馬目嶠也?!稌x書·明帝紀(jì)》及《通鑒》九十二均不載'敦云溫太真所說’云云,於義為得?!?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3]後來朱鑄禹校注認同程炎震說:“本條所記為永昌元年敦下石頭時事,不合預(yù)言'後為吾司馬’?!稌x書·明帝紀(jì)》記此事,不言'為吾司馬’,為是。”[34]

《賞譽》第24則載:“王太尉曰:'見裴令公精明朗然,籠蓋人上,非凡識也。若死而可作,當(dāng)與之同歸?!蛟仆跞终Z?!弊撡p裴楷的,是王衍(王太尉)還是王戎?《世說》編撰者是或然之詞。令公是對中書令的尊稱,這已經(jīng)透露出一點兒訊息。程炎震注說:“楷為中書令時,衍為黃門郎,故稱為令公。若王戎則為尚書僕射,名位相當(dāng)矣。云衍語為是?!?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5]這是合乎情理的推斷。

後世有的《世說》研究者因為忽略了年代的參差不合而做出錯誤的注釋。如《言語》第85則:“桓征西治江陵城甚麗,會賓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賞?!鳖欓L康時為客,在坐,目曰:'遙望層城,丹樓如霞。’桓即賞以二婢。”這位“桓征西”是誰?唐人余知古《渚宮舊事》錄此事直接將“桓征西”改為“桓溫”,宋人劉應(yīng)登刪注《世說》本注為“桓豁”。對此問題,程炎震辨析說:“按《凱之傳》,凱之雖嘗入溫府,而始出即為大司馬參軍,是不及溫為征西時矣。此征西當(dāng)是桓豁。溫既內(nèi)鎮(zhèn),豁為荊州。寧康元年(373年)溫死,豁進號征西將軍。太原二年(377年)卒,桓沖代之,則移鎮(zhèn)上明,不治江陵?!?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6]意思是此“征西”指桓豁,時間在373-377年之間。

余嘉錫不同意程炎震的辨析,駁斥說:“自宋以前,地理書皆以此城為溫所築,相承無異說??肌稌x書·哀帝紀(jì)》云:'興寧元年(363)五月,加征西大將軍桓溫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瘎t溫雖為大司馬,未嘗去征西之號也。程氏之言,似是而非矣?!?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7]龔斌說:“光緒刊本《荊州府志》八云:'晉永和元年,桓溫都荊州,鎮(zhèn)夏口。八年還江陵,始大營城牆?!瘏⒁浴朵緦m舊事》等書,則治江陵城之'桓征西’,確是桓溫,而非桓豁?!?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38]光緒刊本《荊州府志》是不足為據(jù)的。依時代推斷,余嘉錫、龔斌所言更加似是而非。顧凱之的生年在341-348年之間,姜亮夫《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長康疑年考》考為晉成帝咸康七年(341),邵洛羊《十大畫家》定為308年?;笢刂谓瓿堑挠篮桶四辏?52),顧凱之最多才十一二歲,怎可能“時為客”。永和十年(354年)二月,桓溫率軍自江陵出發(fā)北伐前秦,出兵不利,六月被迫返回。永和十二年(356年)七月再次自江陵出兵北伐。此後他就沒有返回江陵。即使按永和十二年(356年)算,顧凱之也不過十四五歲,還是孩童,不可能“時為客”。而據(jù)程炎震的考證,寧康元年(西元373年),桓溫死後,弟桓豁進號征西將軍,四年後於太元二年(377年)卒。顧凱之當(dāng)時30出頭,最保守計算也已26歲,“顧長康時為客,在坐”,才是合乎情理的。

《言語》第90則,“孝武將講《孝經(jīng)》,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xí)。車武子難苦問謝,謂袁羊曰”云云,劉孝標(biāo)注:“袁羊,喬小字也?!边@是誤注,“袁羊”不是袁喬,而是袁宏(小字虎)。劉孝標(biāo)已引《續(xù)晉陽秋》曰:“寧康三年九月九日,帝講《孝經(jīng)》。僕射謝安侍坐,吏部尚書陸納、兼侍中卞耽執(zhí)讀,黃門侍郎謝石、吏部袁宏兼執(zhí)經(jīng),中書郎車胤、丹陽尹王混摘句?!眳s又發(fā)生了這樣的疏忽。程炎震校曰:“袁喬從桓溫平蜀,尋卒,在永和中,安得至孝武寧康時乎?此必是袁虎之誤。上注明引袁宏,此注乃指為袁喬,數(shù)行之中,便不契勘。劉注似此,非小失也。”[39]袁喬永和四年(348年)去世,講經(jīng)之事發(fā)生在寧康三年(375年),此“袁羊”不可能是袁喬,而是袁宏(328-376)(小字虎)。余嘉錫引用程炎震校證後肯定地說:“考桓溫以寧康元年卒,喬卒又在其前,自不得與于寧康三年講經(jīng)之會。程說是也。”[40]楊勇也認為這是劉孝標(biāo)“千慮之失”。這個問題最早是由程炎震提出來的。

《賞譽》第51則,“王敦為大將軍,鎮(zhèn)豫章。衛(wèi)玠避亂,從洛投敦,相見欣然,談話彌日。于時謝鯤為長史,敦謂鯤曰:'不意永嘉之中,復(fù)聞?wù)贾?。阿平若在,?dāng)復(fù)絕倒?!薄鞍⑵健敝竿醭危€是何晏?汪藻《考異》:“敬胤曰:'魏正始,何平叔等善談玄理?!币庵负侮獭P煺饒?、余嘉錫皆謂指王澄。但程炎震注曰:“玠以永嘉四年六月南行六年五月至豫章,王澄之死,亦當(dāng)在六年。則玠、敦相見時,澄未必便死矣。且敦實殺澄,而為此言,亦殊不近事情?!稌x書》云:'何平叔若在,當(dāng)復(fù)絕倒?!蛱迫怂姟妒勒f》不誤,抑阿平固指何晏言,而後人附會為王澄耶?”[41]既從時間和情理上推斷,也有《晉書》的文獻依據(jù),可為定論。楊勇注就肯定地說:“程說是。上言'正始’,正屬何平叔時也。余《疏》以為王平子,非也。”[42]又補充了上下文語義相關(guān)這一層。

(三)從考訂年代入手,考證故事虛實,有時還能發(fā)現(xiàn)劉孝標(biāo)注具有“隱糾其謬”的用意?!妒勒f》故事本身帶有“小說家言”的特徵,有的是虛虛實實,不可盡信,但唐修《晉書》多採納《世說》故事,導(dǎo)致這些故事真假難辨。從考訂年代入手,辨其真?zhèn)翁搶?,不失為方便法門。程炎震精於年代考訂,因此能指摘《世說》記載之失實。如《德行》第6則:“陳太丘詣荀朗陵,……文若亦小,坐箸膝前。”程炎震注曰:“按范書,荀淑(朗陵)年六十七,建和三年(149)卒;荀彧(文若)以建安十七年(212)卒,年五十,則當(dāng)生延熹六年(163),距荀淑之卒已十四年矣。若非范史紀(jì)年有誤,則此事必虛??荚剿伞夺釢h書》亦載此事,而云荀數(shù)詣陳,蓋荀、陳二人州里故舊,過從時有。而必以文若實之,反形其矯誣矣。”[43]陳寔、荀淑與鍾皓、韓韶合稱為“潁川四長”,兩家時相過從應(yīng)該是實有其事,一定說荀淑與荀彧同時接待陳太丘,則事必虛妄。

《言語》第11則載:“鍾毓、鍾會少有令譽。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鍾繇曰:'可令二子來?!妒请芬??!背萄渍鹦W⒃唬骸按怂浦^毓、會年並十三也??肌敦箓鳌吩疲?年十四,為散騎侍郎,機捷談笑,有父風(fēng)。’太和初(227年),蜀相諸葛亮出祁山,明帝欲親西征,毓上疏云云。”則太和之初年出十四矣。會為其母《傳》,自云:“黃初六年生會?!眲t十三歲是景初元年(237年),不唯不及文帝,繇亦前卒七年矣。此語誣甚?!?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44]魏文帝曹丕226年去世,根據(jù)《鍾毓傳》,他有可能13歲見曹丕;而鍾會是黃初六年(225)生,不可能13歲時見到曹丕,故而“此語誣甚”。

《言語》第56則:“簡文作撫軍時,嘗與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讓在前?!背萄渍鹦W⒃唬骸昂單囊韵炭盗辏?40)為撫軍將軍,永和元年(345)進位撫軍大將軍。其年八月,溫亦自徐移荊,功名未立,位望未崇,簡文何為有此讓耶?”[45]簡文帝任撫軍將軍時,桓溫任瑯琊內(nèi)史,後加輔國將軍,轉(zhuǎn)任徐州刺史,權(quán)勢還不足以使簡文相讓。此事應(yīng)該是桓溫弄權(quán)顯露不臣之心後人們的附會。楊勇因襲程炎震說:“時溫功名未立,望位亦低,不得已而先之者,清談家言也。”[46]

《言語》第70則,王羲之與謝安共登冶城,王羲之規(guī)勸謝安應(yīng)效力朝廷。這是著名的王謝佳話,歷來被傳為美談,據(jù)說冶城之尾還有宋公墩。但是此事發(fā)生於何時?說法不一。姚鼐曾辨析說:“《晉書·謝安傳》載安登石頭遠想,羲之規(guī)之。按,逸少誓墓之後,未嘗更入都;而安之仕進在逸少去官後。安在官而有遠想遺事之過,逸少安得規(guī)之?此事亦出於《世說》,則《世說》之妄也。唐時執(zhí)筆者蓋乏學(xué)識,故所取舍皆謬。”[47]姚鼐直接否定此事,視為虛妄。魯一同《右軍年譜》系此事于咸康五年。周濟《晉略》列傳廿七《謝安傳》曰:“咸康中,庾冰強致之。會羲之亦為庾亮長史入都,共登冶城云云?!弊宰⒃唬骸芭f史載此在安執(zhí)政後。按安執(zhí)政,羲之已殤。遞推上年,唯是時二人共在京師?!?/span>[48]程炎震則認為“王、謝冶城之語,《晉書》載于安石執(zhí)政時,誠誤”,即使周濟所謂“咸康中,庾冰強致之”也是靠不住的:“考庾冰為揚州,傳不記其年。據(jù)《本紀(jì)》,當(dāng)是咸康五年(339年)王導(dǎo)薨後,其明年(340年)正月一日,庾亮亦薨。如周說,則王、謝相遇必於是年矣。然是年安石方二十歲,《傳》云弱冠詣王濛,為所賞,中經(jīng)司徒府辟,又除佐著作郎,恐'庾冰強致’非當(dāng)年事。右軍長安石十七歲,方佐府鞅掌,不遑下都遊憩。事或有之,無即未經(jīng)事任之少年而責(zé)以自效也。吾意是右軍於永和二三年間(346-347年)為護軍時,安石雖累遁徵辟,而其兄仁祖方鎮(zhèn)歷陽,容有下都之事。且年事既長,不能無意於當(dāng)世,故右軍有此言耳。過此以往,則右軍入東,不至京師矣?!?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49]也就是說這事不可能如魯一同、周濟所言發(fā)生在咸康中,而是發(fā)生在六七年之後的永和二三年間。周一良曾說:“共登冶城之背景或不可信,然羲之對謝安之規(guī)諫未必全虛?!?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0]

《文學(xué)》第42則,支道林初從東出,住東安寺中,與王濛對談。程炎震看出其中的時間問題:“王濛卒於永和三年(347年),道林以哀帝時至都,濛死久矣。《高僧傳》亦同,並是傳聞之誤。”[51]這一則考證為後人所接受。湯用彤按曰:“支於哀帝即位(隆和元年,362年)後來都,而王濛卒於永和三年(347年)。則支來都時,濛已死久,何能詣遁長談,或系傳聞之誤?!?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2]

《世說》有些故事,雖然年代相合,揆諸情理,不無虛飾。《言語》第6則“潁川太守髡陳仲弓”,陳寔是盛德之人,在東漢“黨錮之禍”中表現(xiàn)尤其卓異,為鄉(xiāng)里所擁戴,豈有被地方官處罰的事?劉孝標(biāo)對此就提出質(zhì)疑,曰:“按寔之在鄉(xiāng)里,州郡有疑獄不能決者,皆將詣寔,或到而情首,或中途改辭,或托狂悸,皆曰:'寧為刑戮所苦,不為陳君所非。’豈有盛德感人若斯之甚,而不自衛(wèi),反招刑辟?殆不然乎!此所謂東野之言耳!”但是明人王世懋搬出《後漢書》本傳的記載,曰:“按《後漢書·寔傳》,有殺人者,同縣楊吏以疑寔,縣遂逮系,考掠無實,而後得出。正與此合,豈正史亦東野之言乎?恐亦非孝標(biāo)注也?!蓖跏理J為那段質(zhì)疑文字並不是劉孝標(biāo)的注,因為明明《後漢書·陳寔傳》有這樣的記載,劉孝標(biāo)不可能不知道。程炎震對此的解釋是:“寔嘗逮系,又以黨事請囚,遇赦得出。蓋緣此而增飾之耳?!?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3]意謂“逮系”屬實而後面“客有問元方”云云,乃增飾之詞。

劉孝標(biāo)的注一般是採納文獻對《世說》原文加以箋釋、旁證和補充說明,但也有對記載失實的故事“隱糾其謬”的用意。只有弄清楚《世說》記載故事本身的虛實,才能看清楚劉孝標(biāo)注的這層用意。程炎震對劉孝標(biāo)的深層用意有發(fā)覆之功。如《德行》第13則“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董卓叛亂的時候,華歆與王朗是否都在長安,得以同行?劉孝標(biāo)注引《華嶠譜敘》“歆為下邽令”,程炎震辨正說:“據(jù)《華嶠譜敘》,是獻帝在長安時,王朗方從陶謙於徐州,不得同行也?!币庵^劉孝標(biāo)注已與正文不一致。後來沈劍知承襲程炎震的考證,進一步辨析說:

此條恐非事實,故孝標(biāo)舉《華嶠譜敘》所紀(jì)歆與鄭泰避亂出武關(guān)事,隱糾其謬也?!度龂尽だ蕚鳌罚簼h帝在長安,朗為陶謙治中,與別駕趙昱等說謙勤王,謙乃遣昱奉章至長安,天子嘉其意,拜謙安東將軍、昱廣陵太守、朗會稽太守。則朗自徐州拜命,初未詣長安,正孫策略地江東,朗猶在會稽也。而《歆傳》何進徵鄭泰、荀攸及歆,歆至,為尚書郎。董卓遷天子長安,歆求出為下邽令,病不行,遂從藍田至南陽依袁術(shù),旋拜豫章太守,則董卓之亂,朗、歆未嘗共處,而此云“避難”,又云“賊追至”,明在是時,故知不可信也?!夺釢h書·鄭太傳》,與何顒、荀攸共謀殺卓,事泄,顒等被執(zhí),公業(yè)脫身自武關(guān)走,東歸袁術(shù),則與《華嶠譜敘》及《歆傳》事合時符,知《世說》即踐是事而轉(zhuǎn)為別說也。[54]

《言語》第3則敘述孔融十歲詣李膺,原文“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劉孝標(biāo)注引《融別傳》曰:“河南尹李膺有重名?!笨兹诎菀娎钼邥r,李膺任司隸校尉,還是河南尹?程炎震辨正說:“文舉以建安十三年(208年)死,年五十六,則十歲為延熹六年(163年)?!锻ㄨb》以李膺自河南尹輸作左校,繫之延熹八年(165年)。蓋元禮尹京,歷三年也。其為司隸校尉,則在八年(165年)以後矣。范書亦稱河南尹,與《續(xù)漢書》同。孝標(biāo)引《續(xù)漢書》,蓋隱以校正本文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5]也就是說,孔融十歲時,李膺官職為河南尹,而非如《世說》正文所言“為司隸校尉”。

《言語》37則,“王敦兄含,為光祿勳。敦既逆謀,屯據(jù)南州,含委職奔姑孰?!眲⑿?biāo)注引鄧粲《晉紀(jì)》曰:“初,王導(dǎo)協(xié)贊中興,敦有方面之功。敦以劉隗為間己,舉兵討之。故含南奔武昌,朝廷始警備也?!蓖醵嘏涯嬷?,兄長王含棄職逃亡,是逃亡到姑孰(今安徽當(dāng)塗縣),還是逃亡至武昌?劉義慶與劉孝標(biāo)記載不同。程炎震首先注意到這個問題,校注說:“敦以太寧二年(324年)下屯於湖,自領(lǐng)揚州牧,故姑孰得蒙州稱;若永昌元年(322年,王敦發(fā)兵為逆時),但進兵蕪湖,未據(jù)姑孰。劉注引鄧粲足以正本文之失矣。”[56]

(四)、程炎震博覽載籍,熟悉官制、地理、名物,助益他對《世說》的校正。限於篇幅,各舉一例。《政事》第17則有“門庭長”一詞,何焯校曰:“庭,當(dāng)作'亭’。”程炎震校同,並考證曰:“《續(xù)漢志》:司隸校尉所屬假佐二十五人,本注有'門亭長’。又每郡所屬正門有'亭長’一人。晉多仍漢制?!堵毠僦尽罚褐萦兄鞑尽㈤T亭長等;郡有主簿。不言門亭長,而別有門下及門下史。知門下及門亭長得通稱矣。袁宏《後漢紀(jì)》:'延熹七年,史弼為河?xùn)|太守,初至,敕門下有請一無所通,常侍侯寬遣諸生齎書求假鹽稅及有所屬,門長不為通?!?門長’即'門亭長’之省文,知郡屬之門下,即門亭長職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7]數(shù)證並舉,無可挑剔。徐震堮、王利器均採納程炎震校。

《文學(xué)》第80則,劉孝標(biāo)注引《續(xù)晉陽秋》載習(xí)鑿齒左遷衡陽太守。董弅刻本“衡”作“榮”、沈?qū)毘幮1尽昂狻弊鳌皽睢?,均誤。程炎震校曰:“按《晉書·習(xí)鑿齒傳》亦作'滎’,與宋本同。然滎陽屬司州,自穆帝末已陷沒,至太元間始復(fù),溫時不得置守,亦別無僑郡,當(dāng)作'衡陽’為是。”[58]確鑿可信。余嘉錫、王利器、徐震堮均採納程炎震的???。

《文學(xué)》第5則,鍾會“便囬急走”。囬,董弅刻本、沈?qū)毘幮1?、元刻本均作“面”。程炎震校:“宋?面’”,並注曰:“《御覽》三六五'面門’引作《世說》,《御覽·人事部·面門》引此句作'面’字是也。又三九四'走門’引此作《世說》,'囬’字均作'面’字,是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59]程校可信?!稘h書·張敞傳》:“師古曰:'便面,所以障面,蓋扇之類也。不欲見人,以此自障面,則得其便,故曰便面,亦曰屏面。今之沙門所持竹扇,上袤平而下圜,即古之便面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60]宋本作“便面”無誤,明清人不知“便面”為何物,臆改為“便囬急走”。

通過以上的枚舉,可知程炎震校證《世說新語》,在??蔽谋?、考證年歲、斷定虛實、箋釋名物、稽核地理等方面取得了可貴的實績,洪汝怡贊其“考訂精核”,確非虛美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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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篤》國家圖書館藏

四、程炎震批?!妒勒f新語》獻疑

把治經(jīng)史的???、考證方法用於《世說新語》,程炎震可謂是第一人。當(dāng)然,《世說新語》不同於經(jīng)史,採用校勘考證方法,自然就忽略其中的意趣興味。如果責(zé)全求備的話,程炎震對《世說》的士人雅趣、辭令機鋒,以及文學(xué)趣味、哲學(xué)義理是缺少關(guān)注的。即使就校勘考證來說,也非絕無可議。僅舉數(shù)例來看,就是尚須細加斟酌的。

如《文學(xué)》第20則劉孝標(biāo)注引《玠別傳》曰:“時友歎曰:'衛(wèi)君不言,言必入真?!闭妫瘫?、沈校本、何焯校作“冥”。程炎震校曰:“言必入真,宋本'真’作'冥’,疑本是'玄’字,與'言’為韻。宋人避諱作'真’,或作'冥’耳。本篇五十八條亦有'入玄’字?!?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61]他疑“真”當(dāng)為“玄”字,與“言”協(xié)韻。這難以信從。中古以前,常見真、元韻通協(xié),如《詩經(jīng)·巷伯》“謀欲譖人”“謀欲譖言”協(xié)韻?!靶l(wèi)君不言,言必入真”本身是協(xié)韻的。程炎震此條校語,難以認同,今亦無人採納。

《雅量》第31則,“支道林還東,時賢並送於征虜亭。謝萬石後來”云云,是齟齬矛盾的。支遁還東在哀帝時,當(dāng)時謝安為吳興太守。據(jù)《高僧傳》,是謝安致箋邀支遁來吳興,哀帝詔許,一時名流餞別於征虜亭。那時謝萬已去世兩三年了。因此這裡的“謝萬石”既不是謝安,也不是謝萬。《晉書》撰者似乎意識到這裡的矛盾,在《謝萬傳》裡雖載此事,但不言送支道林。程炎震校注揭示了記載的矛盾,說:“考哀帝以昇平五年辛酉即位,謝萬召為散騎常侍,會卒。則支遁還東時,萬已卒一二年矣。《晉書·萬傳》敘此事,但云送客,不言支遁,殆已覺其誤也?!陡呱畟鳌纷髦x安石,亦誤。安石此時當(dāng)在吳興,不在建康也。謝石有謝白面之稱,以'殆壞我面’語推之,疑是謝石,後人罕見石奴,故于石字上或著'安’,或著'萬’耳?!?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62]謝石與謝萬皆謝安之弟。程炎震的理校,雖無文獻依據(jù),卻頗合乎上下文情理。但余嘉錫按語曰:“程氏謂'支遁還東時,謝萬已死’,其言固有明證。謂安石此時不得在建康,已失之拘?!?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63]劉盼遂也說:“按慧皎《高僧傳》作'謝安石’,是。謝氏無萬石其人。蓋太傅之弟名萬,兄名石,因以致繆?!?/span>[64]這個問題尚無定論。人居上流,眾善歸焉,一般視為謝安。

程炎震考證史事先後次序,往往把《世說》記載前後事件聯(lián)繫起來考察,這不失為一種方法。但是《世說新語》有時是把一人若干故事連綴為一則,並非每一則故事都是完整獨立的,如果過分拘於時間的一致性,也難免圓鑿方枘?!顿p譽》第17則,“王汝南既除所生服,遂停墓所”。後其侄王濟喟然歎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程炎震把王湛“停墓所”與王濟的嘆服視為同一時間的事,於是質(zhì)疑說:“王昶以甘露四年(259年)卒,湛時年甫十一耳。除服後,停墓所亦不過數(shù)年,安得云三十年乎?今《晉書》同鄧粲《晉紀(jì)》,皆誤也。當(dāng)如《世說》云'所生服’為是,蓋謂所生母也?!?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65]其實後文交代了王湛“年二十八,始宦”,算是大器晚成,其侄王濟所謂“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舉其成數(shù),並不矛盾。王濟說此話並非就是王湛停墓所的時候。程炎震這個校注,今人幾乎沒有認同的。

總之,程炎震批?!妒勒f新語》,放到整個“《世說》學(xué)史上看,都值得與劉應(yīng)登、劉辰翁、王世貞、葉德輝諸人等量齊觀,且有其獨到之處。對後來余嘉錫、趙西陸、楊勇等人的《世說》研究也有直接的影響。由於這部書沒有得到有效的整理,它的價值還沒有真正發(fā)揮出來。今天需要依照國家圖書館藏手批本對程炎震批校《世說新語》文字作進一步的深度整理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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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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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興陸,1971年6月生,安徽合肥人。2000年7月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畢業(yè),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留校任講師、副教授( 2003 )、教授( 2011 )、博士生導(dǎo)師( 2012 )。2019年10月起,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發(fā)表論文百餘篇,撰著出版《中國文論通史》《吳敬梓詩說研究》等,編著《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漁洋精華錄匯評》《唐賢三昧集匯評》等,參加編撰高校教材《中國文學(xué)理論唱史》。兼任中國《文心雕龍》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近代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儒林外史》學(xué)會(籌)副會長、中國古代文學(xué)理論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等。

注釋

[1]劉強《程炎震的〈世說新語箋證〉》,《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6年第1期,第135-140頁。

[2] 洪汝怡《程篤原傳》,北京:國家圖書館藏,1923年稿本,第1-2頁。

[3] 程炎震《程篤原遺詩》,北京:國家圖書館藏1924年抄本,外封。

[4] 鄭初民《徽州革命黨人之活動》,方光祿《徽州近代師範(fàn)教育史》,蕪湖:安徽師範(fàn)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頁。

[5] 李東來主編《倫明研究》第一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02頁。

[6] 吳承仕《程炎震〈答吳檢齋〉題識》,《中大季刊》1926年第1卷第1期,第4頁。

[7] 程炎震《程篤原遺詩》,第62頁B面。

[8] 程炎震《程篤原遺詩》,第41頁B面。

[9] 程炎震《程篤原遺詩》,第19頁B面。

[10] 程炎震《程篤原遺詩》,第44頁A面。

[11] 孫雄《程君篤原感疾殂謝同社咸深悼惻爰賦五律六章奉挽》自註,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彙編》第21冊《漫社二集》第25頁A面,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

[12] 黃維翰《挽頓遲詩》,《漫社二集》卷下,第27頁B面。

[13] 周興陸《元刻本《世說新語》補刻劉辰翁評點真?zhèn)慰肌罚段乃囇芯俊?011年第11期,第54-62頁。

[14]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頁。

[15] 趙西陸《世說新語校釋》,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影印手批本,本文據(jù)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88頁。楊勇《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9頁。

[16] 王利器校語,見日本影宋本影印《世說新語》,北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附錄。

[17]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144頁。

[18]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7頁。

[19]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120頁。

[20] 劉盼遂《世說新語校箋》,《國學(xué)論叢》1928年第1卷第4期,第67-68頁。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133頁。

[21]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09頁;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239頁。

[22]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695頁。

[23]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306頁。

[24]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759頁。

[25]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614頁。

[26]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369頁。

[27] 徐震堮《世說新語劄記》,《浙江學(xué)報》1948年第2卷第2期,第45頁。

[28]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318頁。

[29]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219頁。

[30] 龔斌《世說新語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60頁。

[31] 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44、2045頁。

[32]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427、428頁。

[33]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545頁。

[34] 朱鑄禹《世說新語彙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282頁。

[35]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736頁。

[36]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254頁。

[37]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168頁。

[38] 龔斌《世說新語校釋》,第282頁。

[39]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261頁。

[40]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172頁。

[41]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765頁。

[42] 楊勇《世說新語校箋》,第399頁。

[43]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17頁。

[44]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127頁。

[45]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208頁。

[46] 楊勇《世說新語校箋》,第399頁。

[47] 姚鼐《惜抱軒筆記》卷五,《惜抱軒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版,第587頁。

[48] 周濟《晉略》,清光緒二年刻本,《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2輯第20冊影印,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59頁。

[49]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231頁。

[50]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9頁。

[51]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397頁。

[52] 羊列榮《世說新語評注輯存》,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第545頁。

[53]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113頁。

[54] 沈劍知《世說新語校箋》,《學(xué)?!?944年第1卷第3期,第76-77頁。

[55]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105頁。

[56]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178頁。

[57]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312頁。

[58]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454頁。

[59] 周興陸《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第333頁。

[60]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23頁。

[61]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362頁。

[62]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638頁。

[63]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440頁。

[64] 劉盼遂《世說新語校箋》,《國學(xué)論叢》1928年第1卷第4期,第83頁。

[65] 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註匯評》,第7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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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學(xué)報》第19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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