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陸續(xù)寫的版本圖書館研究室一些文化名人軼事，都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有些內(nèi)容不適合寫得太細，便就此打住。在當時的那個小環(huán)境里，大家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些人和事印象畢竟很深，因此再寫幾個小故事作為這個系列的補充吧。

①研究室應運而生

四十多年前的版本圖書館坐落在北京東城區(qū)北總布胡同32號，那是一座被各種名人故居或留下歷史滄桑屋舍環(huán)繞著的大院子。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那些被稱為名人故居的院落都是留過聲留下名的地方。而版本圖書館也是一處很神秘的地方，當時還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

版本圖書館是我國惟一的專門負責征集、收藏、管理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出版物樣本的圖書館，也是我國當代最完整、最具權威的一個出版物資源信息庫，其成立時間只比新中國晚3個多月，可謂歷史悠久。

版本圖書館研究室成立于文革中的特殊時期，雖然是一個只存活了七年左右時間的部門，屬于特殊時期的特殊機構。其成立的初衷是當時上面認為應該管控所有出版物的政治質(zhì)量，不能出版封資修或大毒草之類的東西。因此所有出版社將要出版的圖書都要交到一個專門部門來審讀，研究室這個機構便應運而生，設在了版本圖書館。

當時還有一個客觀原因，就是九一三事件發(fā)生不久，文化部系統(tǒng)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了幾年的一批作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80多人陸續(xù)得到“解放”回京了。他們需要有個發(fā)光發(fā)熱的地方，便被安置在版本圖書館，館里為此增設研究室和編譯室，分別負責審讀圖書和翻譯外文圖書。此后的4年多時間里翻譯出版圖書26種，審讀通過而正式出版的圖書就更多了。

編譯室中都是一些有外語專長的名人大家，例如翻譯《一千零一夜》的納訓，懂多國語言的文藝理論家程代熙等人。

研究室是一個對內(nèi)稱為“審讀處”的機構，當時送到研究室來審讀的每本書正文最后一頁上就蓋著“審讀樣書”四個紅色大字的圓型圖章，意即是樣書供審讀的，審讀通過后才能正式出版。這些審讀過的圖書保存一段時間之后，被證明沒有用處了，再在上面蓋上一個長方形的小圖章“作廢”，單位就以一折左右的價格內(nèi)部出售。我當時陸續(xù)買了不少這種審讀作廢圖書，至今還保存著一些，現(xiàn)在看到這個圖章還挺有歷史滄桑感的，這兩個圖章是記錄一個特殊年代圖書出版過程的縮影。

版本圖書館在1972年時突然增加了很多人，而且還是文化藝術界的專家學者精英人物。他們?yōu)榘姹緢D書館帶來了生機與活力，后來又有一些剛剛分配來的大學畢業(yè)生陸續(xù)加入，使得版本圖書館人數(shù)很快膨脹了一倍多。

②撤研究室大勢所趨

在粉碎四人幫之后不久，國家百廢待興，各個領域都需要專業(yè)人才。上級決定，編譯室撤銷了，這些外語人才陸續(xù)被一些急需翻譯人才的單位要走了。至此，剩下的研究室繼續(xù)承擔著審讀新書的任務。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出版事業(yè)蓬勃發(fā)展，新成立的出版社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出版新書的數(shù)量是以前的若干倍，并且還在增長，只靠數(shù)十人的研究室審讀肯定忙不過來了，也會誤事。

這時候人們才明白，各個出版社應該是保證圖書質(zhì)量的第一責任人。當時全國有8億人左右，靠三四十人審讀新書怎么能夠滿足人們讀書的渴望呢？怎么能繁榮大中國的文化事業(yè)呢？審讀處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成了一種絆腳石，無法適應經(jīng)濟社會的繁榮發(fā)展。因此，研究室正式撤銷就成為一種必然選擇。這些專家學者陸續(xù)官復原職紛紛調(diào)回到他們文革前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或崗位去了。

在研究室這個圖書審讀機構里，除了我等少數(shù)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其他人幾乎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名人。他們經(jīng)歷不凡，資歷很深，水平相當厲害。有延安時期在“魯藝”上過學的革命者，有在文革前就已經(jīng)擔任文藝類雜志主編的領導，以及一些文化單位的領導……審讀圖書未必就是他們的專長，但他們有這個水平。他們當時一句話就能決定作者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一本書能否出版的命運，權力之大，令人生畏……

研究室的這些老師們是我在特殊時期遇到的一批大專家、大學者，從這些同事們身上能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那時是研究室里年齡最小的，因此我每天早上往往第一個來到辦公室，先掃地，再把大家的桌子都擦一遍，然后給六個暖瓶灌滿開水。到冬天時，我因為坐通勤火車，7點半就準時到單位了。辦公室沒有暖氣，我便主動負責點火生爐子，干這些活兒是我的強項。我們下午5點下班，而我要乘坐的火車還未開，所以走的最晚，給火爐滅火也是我的事。這種事情做多了，因此大家對我都很好，幫助很多，也很照顧，若干年后再在工作中見到，顯得格外親切。

③哼唱出來《祝酒歌》

我分配在研究室文學藝術組，在館里北面的一排平房里辦公。就好似農(nóng)村的北房三間，中間是堂屋，有我和周云琛、潘五一、王云縵、楊天喜等人辦公。西屋是葉峰和黎之彥辦公，東屋是三位女同事羅立韻、文椿、汪應模辦公。兩邊屋子的人進出都要走“堂屋”，也是我們組開會的會議室。

組長葉峰是一位與人為善的同志，他在文革前擔任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文革開始后便被批斗，后來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再后來獲得“解放”，來到北京進入審讀處。審讀處撤銷后，他回到原單位任原職。

記得幾年后，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經(jīng)濟日報的我有一次參加文化部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主持人正是葉峰同志。他看見我后，主動走過來和我握手寒暄，還給我留下電話號碼，讓我以后有事直接找他。別的報社記者看到后還挺羨慕，不理解我到報社時間不長，怎么和會議主持人是老熟人……

黎之彥是一位嫉惡如仇的同志，他是《國歌》詞作者田漢同志的最后一任秘書。他曾經(jīng)向我講起田漢同志遭遇，眼里便禁不住閃著淚花。在版本圖書館召開的揭批四人幫大會上，他列舉一件件駭人聽聞的事實控訴四人幫對老干部的迫害，在場的很多人忍不住一灑同情之淚，黎之彥也是幾度哽咽……研究室撤銷后，他便調(diào)到全國戲劇家協(xié)會工作去了。我后來在報社編輯副刊，常?？吹剿凇度嗣駪騽　冯s志上發(fā)表文章，我還曾經(jīng)約他為我們報紙寫過文章，他是位很有水平的文藝評論家。

周云琛是位辦事嚴謹?shù)睦腺Y格音樂家。個頭不高，戴一副深度的眼鏡，他的寫字臺上總是干干凈凈的。他在文革前擔任音樂出版社社長，在延安時曾經(jīng)和冼星海、鄭律成等音樂家一起共事。

周云琛是一位愛整潔講衛(wèi)生的人，有兩個好習慣我記得很清楚，一是他每天來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再象征性地擦一遍自己的桌子，雖然那張桌子我剛剛擦過了，但他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他未必是覺得桌子不干凈，更像是每天正式工作前一道必須做的規(guī)定動作。二是他每天吃完午飯一定要去水池邊刷牙，這是一個好的衛(wèi)生習慣，這個好習慣也是一種自律。

他的寫字臺上總是干干凈凈的，一般就一樣東西，或書或報或稿子，而且擺放得整整齊齊，或者整個桌面空空如也。不像我們的辦公桌上總是堆著滿滿的書報刊，各種稿子、卡片，還有剪刀漿糊筆筒臺燈等等。他每天穿著的中山裝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一塵不染。他冬天時外面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風度翩翩……

周云琛對音樂是內(nèi)行。我剛到研究室不久后的一天中午，他吃完飯刷完牙，然后坐在辦公桌前拿出一頁用鋼筆寫的歌譜，輕聲地哼哼起來。有時還拿起鉛筆在歌譜上寫上幾個字母，或劃上幾條線，我覺得他哼唱得挺好聽，但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趁周云琛剛剛出門的間隙，我到他辦公桌前掃了一眼那張手抄歌譜，上面寫著《祝酒歌》。后來才知道，這就是那首紅遍大江南北的歌曲，由韓偉填詞，施光南譜曲，蘇鳳娟首唱的主旋律歌曲。再后來是李光羲唱遍了全國，直到今天仍然在歌壇久唱不衰。這首歌的成功推出，周云琛老師也是下了功夫的。現(xiàn)在每當響起這首旋律， 就會把人們思緒帶回到那個改革開放的春天……

1977年底時，周云琛常常向葉峰請假去參加延安魯藝老戰(zhàn)士合唱團的演出活動。潘五一有時和他開玩笑說，“能參加這個合唱團要有資格、有水平，我們或者沒資格，或者沒水平，或者一個條件都沒有，就是想?yún)⒓?，人家還不要呢……”

周云琛老師后來調(diào)到剛剛成立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擔任領導。他很關心我，臨走前專門征求我意見，問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出版社工作。因為種種原因，我最終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

④活潑團結研究室

潘五一是一位熱情好客的同志，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女婿，他文革前在文化部對外文委工作。他是一位非常善于與各種人打交道的人，只要見第一面，他就很自然地一見如故般握手寒暄，要是男同志，他還會親熱地拍拍肩膀。我記得當時研究室編輯出版了一部上下兩冊的大書《魯迅思想研究資料》，其中的組稿、排版、印刷、裝訂等各種與外單位打交道的事情，都是他在張羅。他后來調(diào)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辦公廳擔任領導。

羅立韻是位很會關心他人的同志，她是鄧力群同志的夫人，低調(diào)沉穩(wěn)，說話不多，但說出的話嚴謹而有水平。很多人告訴我，羅立韻有個雅號叫“黑安娜”。因為她在延安時曾經(jīng)在話劇舞臺上扮演過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圍著一條黑絲巾，扮相極其漂亮。三十多年之后，當她與我們一起工作時，天氣涼時，也還常常圍著一條黑絲巾，依然氣質(zhì)高雅，形象端莊。她與一大幫剛剛從五七干?；氐奖本┑摹俺衾暇拧毕啾龋路稹苞Q立雞群”一般。在揭批四人幫的大會上，她的發(fā)言邏輯清晰，思維縝密，有理有據(jù)，雖然發(fā)言不長，但字字珠璣，給人印象深刻。我當時就覺得，只要根據(jù)她的講話錄音整理一下就是一篇既有激情又有文采的好文章。

有一次吃中午飯的時候，她看到我還沒有去吃飯，走到我的辦公桌前，微笑著對我說道：“小王你挺辛苦的，你每天最早到辦公室，給大家生爐子、打掃衛(wèi)生，謝謝你啊！聽說你每天坐火車來上班，你住多遠呀？”

我忙站起來告訴她：“我家住在豐臺火車站附近，坐兩站火車，25分鐘就到北京火車站了，下車再走十幾分鐘就到咱們單位了。”

她又問：“票價一定很貴吧？”

“不貴，我買的是季度票，三個月七塊錢……”

羅立韻“嗯”了一聲，又關心地問我：“你下午下班可以早點走啊？”

我輕聲說：“下午回豐臺的那班火車是18點40分開車，晚上21點還有一班火車……”

羅立韻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說：“你中午應該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否則太累了，年輕人也要注意身體啊……”

我搖了搖頭，說：“沒關系，我還行……”

有一次潘五一同志告訴我：羅立韻看起來很柔弱，實際上是位性格堅強的人。當年那份在全國頗有影響的《論總綱》就是鄧力群同志組織人搞出來的，后來四人幫大搞反擊右傾翻案風，甚囂塵上，人人自危。一年多前是她家人最難熬的日子，那時候她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或者再此被打到，或者再次坐牢……幸虧很快就粉碎了四人幫……

羅立韻同志后來調(diào)到文化部人事部門擔任領導職務，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從各種渠道還是知道他一些情況，知道她工作很忙。

徐莊是位有領導風度的同志，他在研究室主持編寫了兩大本《魯迅思想研究資料》，足足有一百多萬字。研究室撤銷的時候，他調(diào)到正在組建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并擔任了第一任館長。

徐莊還是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創(chuàng)辦者、秘書長，并創(chuàng)辦了《當代電影》《電影信息報》《中國電影周報》等報刊。我們自從在版本圖書館分開后，再見面大約是在1983年,中國電影資料館舉辦英國電影回顧展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他招呼我過去，希望我多多宣傳電影資料館所做的工作。他還讓我加強與資料館負責宣傳的同志聯(lián)系，當即便叫來了岳曉媚同志，因為岳曉媚曾經(jīng)是北大荒知青，我們都在白山黑水之間屯墾戍邊，因此有很多共同語言，工作中也有很多關照。

文椿是位見多識廣、熱情好客的同志。她與外界方方面面的關系很多，常常有人來找她談各種事情。她的愛人張士燮是著名歌詞大家，寫過很多膾炙人口的歌曲，他有時來版本圖書館接文椿回家，長得個子高高的，笑容可掬地與大家打招呼，他和研究室的很多人都很熟。

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粵劇藝術家袁雪芬率劇團從法國演出回國后，在文藝報開新聞發(fā)布會。已經(jīng)調(diào)到文藝報擔任主任的文椿同志主持會，依然年輕，充滿活力。她講述袁雪芬的藝術經(jīng)歷時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生動有趣。能夠看出她與這些老藝術家們既非常熟悉，又關系融洽。她在此前后，對我的采訪提供過很多方便。

⑤愛開玩笑的老革命

研究室的這些老革命雖然資格很老，水平很高，但卻不是老氣橫秋的人。大家平時相處隨和友善，偶爾也開開玩笑。

有一天羅立韻出去辦事了，葉峰做課間操的時候走到我們堂屋，神秘地問大家：“你們知道嗎？羅立韻每天中午不吃飯，就吃兩個藥丸子，那是什么高級東西啊，比吃飯還管用……”

文椿接過話茬笑著說：“那不是藥丸子，是一種比糖還高級的營養(yǎng)品。”

潘五一故作神秘地朝葉峰笑笑說：“我明天偵察一下是什么高級東西……”

后來大家知道了，那是黑褐色巧克力。但當時我們很多人沒有見過巧克力，更沒有吃過，有的高級干部誤把它當成了藥丸子也是情有可原。

我剛剛報道后不久的一天，正在辦公室正看書，潘五一出差回來上班，他急匆匆走進辦公室，看到我一個人在，他還不認識我，便隨口說道：“怎么沒人呢？”我還沒有回答，他放下書包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在院子里見到羅立韻等人過來，便問：“屋里怎么沒人呢？你們都去干嗎啦？”羅立韻有些不解地問：“小王不是在辦公室看書嗎？你怎么能說沒人呢？”

潘五一隨口說道：“我不認識那個人……”他們一邊說著話走進了辦公室。

文椿故作認真地對潘五一說：“這位小王是昨天剛分配來的大學生，你還不認識吧。但你不認識的人難道就不是人嗎？我看你是目中無人吧……”羅立韻也符合說：“老潘你應該向小王道歉，你剛才是有眼無珠……”

潘五一連忙招架著：“好好好，我道歉?！彼叩轿疑砗螅闹业募绨蛘f：“對不起，小王同志，以后請多關照……”大家嘻嘻哈哈，感覺這種氛圍很溫馨。

我們審讀處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書，然后寫出評語，對所看的書能不能出版提出意見或建議。這項工作確實讓我覺得如魚得水，是獲得知識的好機會。因為我們看書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好條件，守著書庫，書報刊多而全。

那幾年我讀了很多書，超過了在那之前和之后讀過的書籍總量。有些書即使沒有讀過，但我見過。我常常抓緊完成了分配給自己的審讀任務后，就悄悄地跑到版本書庫里去博覽群書。那些樣書是不能隨便拿出書庫的，但可以在書庫里面看。

版本圖書館的樣本書庫可是個知識的海洋，書報刊之多，令人嘆為觀止。我后來調(diào)到了報社，還常常懷念這個版本大書庫……當時身邊同事們都是飽經(jīng)風霜、歷經(jīng)磨難的好同志，版本圖書館真是一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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