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依然記得老家門前,有一棵月季花,順著那棵欒樹往上長,慢慢開枝散葉,就成了一大蓬。月季花齊了房頂,一到花季的時候奮不顧身,開得香艷無比,開得轟轟烈烈,開得令人心服口服。從花下經過,眼睛一定會不自主地張大些,不愿放過任何一片花瓣,鼻孔和身上的毛孔都敞開了,痛痛快快享受著花香的侵襲。即使再忙,腳步也會放緩許多。在美麗的事物面前,能夠多停留一瞬間都是幸福的。要是再有這樣的場景,我一定會邀請那些發(fā)須斑白的長者,于花下小坐,就一壺清茶,聊聊古城的風風雨雨。我始終懷揣奢望,要為古城書寫歷史,但一直未能實現(xiàn),既有筆力不夠唯恐造成傷害的原因,也有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而起的借口。既然身為古城的孩子,總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因此,截取一些片段,尋找一些人物,借助一些場景,來復原古城里的某些意象。于是,就有了這一系列零零碎碎的文章。順著過去的書寫習慣,將此命名為《風塵》。因為我無法書寫大歷史,只能用這些小事、俗事、趣事、苦事,以及同這些事情深度攪合在一起的人,來反映生命的卑微與古城的輝煌。歷史的深處,不是轟轟烈烈與波瀾壯闊,而是繁雜野蠻和悲喜交加。過去,我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古城的看客,能像一個冷峻的旁觀者觀察其中的人世滄桑,一動筆,才發(fā)現(xiàn)嚴重高估了自己。我頂多只能算是這條河里的一條魚——如果家鄉(xiāng)就是一條小河的話,我永遠都是這河里的一條魚。我在每一顆鵝卵石上游蕩嬉戲,全然不知這是家鄉(xiāng)的深邃與悲涼;我在每一朵浪花之間歡愉穿梭,渾然不覺這是家鄉(xiāng)的浩瀚與蒼白;我在每一次洪水低谷掙扎彷徨,漠然無視這是家鄉(xiāng)的璀璨與無奈;是的,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山、一人一物、一事一例、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最初只是左右了我的視野,后來逐漸改變了我的信念,現(xiàn)在令我肅然起敬。 有一天,我讀到“故鄉(xiāng)其實就是回不去的血地”這個句子時,突然驚呆了。家鄉(xiāng)是可以撫摸和回報的,而故鄉(xiāng)只能在精神上依戀,在情感上仰望。二十年前,當古城開始整體拆遷的時候,我剛剛擠進朝氣蓬勃如火如荼的縣城,意氣風發(fā)地追逐自己所謂的人生和事業(yè)。頭暈目眩的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聆聽古城的呻吟與呼喊。也許在家鄉(xiāng)的記憶中,我不過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我年已八旬的老師說,他曾在搬遷前夕,手繪了一張古城圖。然后利用一切能想到的密封辦法,將之埋到古城南門下的河壩里。他說,如果幸運的話,幾百幾千年后,會有一個好奇的人打開盒子,看到曾經的古城是如此模樣。據說,他掩埋盒子的時候,有一個新華社的記者還同他聊了聊,寫過一篇《古城十不見》的文章,發(fā)表在全國重要的報紙上。現(xiàn)在,我只是家鄉(xiāng)河流里的一條魚,你才是站在橋上甚至坐在熱氣球上俯瞰的看客。你一定看到我笨拙地撞過這個盒子,卻沒能敏銳地捕捉到盒子里神秘的誘惑。我也一定在這個盒子周邊毫無顧忌地游蕩,恣意繁衍,辨別不出稀薄的憂傷。請你別嘲笑我,我只是一條魚,一條不斷吐著氣泡的魚,我注定打不開這個盒子,記憶力只有短短的七秒。 張潛,男,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博研究館員,重慶三峽學院碩士生導師,曾任巫山縣文管所所長、巫山博物館館長。長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發(fā)掘、研究和推廣,先后公開出版《風情巫山》《風味巫山》《風語巫山》《風韻巫山》《風氣巫山》《風物巫山》《風尚巫山》《風雅巫山》《斑鳩的愛情》《龍骨坡抬工號子》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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