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士強,1979年生,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博士后,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出版《燭火與星光》《消費時代的詩意與自由——新世紀詩歌勘察》等,曾獲“中國當代詩歌獎”批評獎、“澄邁·詩探索獎”理論批評獎等。 “雪鷹”的飛翔 ——關于王躍強的詩 王士強 近來,王躍強是一個讓許多人感到驚訝的詩人,每天都有數家微信公號平臺推薦他的詩歌,各種刊物頻繁“出鏡”,堪稱“炙手可熱”。這樣的一位爆發(fā)力超強的詩人引起了我的興趣。經了解,原來他是一位近兩年間才“回歸”的詩人,20年前就在《人民文學》《星星》等刊物發(fā)表詩歌作品,回歸后,又相繼在《解放軍文藝》《詩選刊》《中國詩人》《芒種》等多家刊物推出組詩力作,近期更是有兩本詩集《詞語的拂曉》《風在低語》同時出版,批評家宮白云曾如此評價王躍強的“強勢回歸”:“他的回歸有點像大海漲潮的感覺,不管不顧,滾滾向前,勢不可擋。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與逼人的才氣給詩壇帶來了震驚與風暴。他讓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厚積薄發(fā),他就像西西弗推著石頭,永遠不會到達終點,卻推出了生命活在過程中的真諦?!?/p> 對于王躍強來說,多年前的創(chuàng)作與擱置不過是積累的過程,經過多年的沉淀之后,詩人無論在生活閱歷、人生感悟,還是對詩歌本身的理解,都產生了深刻的變化,因此更為成熟、寬闊、從容,他的厚積薄發(fā)也是水到渠成的過程。王躍強身處喧囂的詩歌現場,卻能寫出獨屬于他自己的個性、沉靜、舒緩的詩歌,不得不讓人對他刮目相看。 在王躍強的詩中,時間性是一個重要特征。“時間”是詩歌非常重要的母題之一,在一定意義上,詩歌即是一種時間的藝術,詩歌寫人、寫人生是其應有之義,而人生無時不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所有人都在“向死而生”,詩歌正是因其便捷、凝練地對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處理而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和無盡的魅力。寬泛地說,所有的詩歌都脫離不開對于時間主題的處理,其中包含了復雜的人生感懷,回憶與慨嘆、暢想與壯游、凝視與疏離……人生的諸種行狀,背后都脫離不了關于時間的美學與詩學的態(tài)度和思考。王躍強的詩在這方面體現得非常明顯,他的詩體現了他關于時間(人生)的美學態(tài)度,詩歌記錄、存留著過去的時間,并使之固定、物態(tài)化并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可能。在《一盞燈的花瓣全開了》中,他寫道:“現在,一盞燈的花瓣全開了/這些天黑才來的親人/制作出溫情脈脈的好夜晚/一大片新生的詞語跳動著/把狹窄的心臟闊寬了一夜/那些曾經走失的塵世和流年/此刻又亮出陳舊的臉”,在這里,詞語擦拭并照亮了黑暗的所在,已然逝去的事物又重新栩栩如生、如在目前,過去并未真正過去,而是經由“詞語”,經由“人”的主體性介入和觀照而獲得再生,“那些曾經走失的塵世和流年”,過去的一切由此而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樣貌與價值。這首詩的最后寫道:“站在一盞燈綻放的光亮里/一個人和他的影子若隱若現”,過去與現在得到了聯(lián)接、映照,由此而具有了強烈的藝術張力。在《桃花落》中,也有著鮮明的關于時間的書寫。“桃花”在中華文化系統(tǒng)中本身便是一個關于時間的隱喻,在這首詩中有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有現代新質的加入,頗有意趣?!耙坏芈浠?撕碎了臉上最后的紅/春天誕生的痕跡/埋葬在比記憶還深的泥里/樹枝低著頭/風從它窄小的體內/卷走了綠葉和鳥聲/像我們每天送走落日請來夜空/不說話的春雷/只打了一個響指/桃花的香氣/就沉入昨晚側睡的夢境”,生命徐徐前進,落花無論“有情”還是“無情”都是一種客觀必然,難于更改,無可奈何。繼而,詩中寫道:“我們都是看花的人/總是一不小心/就看丟了自己的眼睛/落花一地/肯定不是那種/彎腰就能撿起的事情”,這里面“人”與“落花”一定意義上具有了“同情”與同構的關系,有著極為復雜的內涵,對“時間”的美學呈現頗為傳神且頗具深度。 王躍強呈現在詩中的個性是沉靜、平和、睿智的,他已歷經風雨、寵辱不驚,如其在《痛苦,你快來吧》中所說:“痛苦,你快來吧!我已不再害怕/我會敞開肉體和靈魂/迎接你的利刃/我會讓所有的傷口綻放玫瑰,散發(fā)異香/痛苦,你來吧/快些,多些,重些,深些,狠些/擊打我/痛苦的四梁八柱,填滿我的幸福離去后的深淵”,這里的“痛苦”不再是異質性、面目猙獰的,而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經不可或缺。這樣的認知和態(tài)度包含了對人生真諦的深刻理解與領悟,自然是需要人生的歷練和智慧作為根柢的。詩的最后說:“哦,痛苦,你來吧/快來,速來/我在一棵櫻花樹下等你,眼里/已經沒有暴風雨”,“眼里已經沒有暴風雨”不能不說是一種人生境界,詩人對之的抵達,無疑是在經歷了許多的“暴風雨”之后,有著復雜的意味。在《面對這潭碧水》中,寫作主體同樣顯出了柔和、睿智、通達的一面,其中寫道:“面對這潭碧水,我漸漸柔和下來/身體中,少了鋒芒/心事澄明”,這種澄明之境無論對于王躍強其人其詩都是重要的,賦予了它們一種別致的美學特質和品格。在《山光水色》中,其中有對山水、天地、生命的深入理解,詩中寫道:“雷聲已經轉身/石頭的眼睛陌生如風/這里有過向上舉著的仰望/向下蹲著的流淌/山水握手,天空的身體在這里墜落/朝起或日暮/攜著碎羽毛從上飄下,驚醒閉著眼的光陰/最后的鏡像是/大鳥劃過的傷痕留下幾聲叫喊/而我,已經沒有余生/飛翔在這塊山光水色中”。大自然是比人生更為長久的存在,通過對詩中山水的書寫,作者表達了一種更為開闊、從容的境界,這里面既有超越性、恒久的意義,在現代性的語境中也有對照、鏡鑒的作用,富有啟示意義。 王躍強詩中呈現的主體形象是多面、多變、豐富的,比如《雪鷹》所寫一定程度上就是理想中的自我形象的對象化,有著極為特別、警人耳目的特征:“站在高高的青松上/你是一只被雪凍醒的鷹/在寒風的包圍中/在大霧奇妙的彌漫里//你一身雪羽,雙肩高聳,頭顱昂揚/崇山峻嶺/藏在你的巨翅下/犀利的目光,如同閃電,劃破曠古寂寥”,繼而,詩中寫道: 誰會為你,“采來一抱閃電” “誰來給你,最后一道傷口?”誰總是讓你 一聲嘶鳴 從山頂俯沖而下 你厭惡地獄,也不喜歡黑衣愛神 你有皎潔的天堂 在寧靜的心里,在干凈的靈魂之上 你雖然一言不發(fā) 你雖然不想在孤獨國里稱王 你雖然洞穿了極度 骯臟的視域 啊,雪鷹!雪鷹!朔風怒吼,大雪不止 你的心跳 為什么仍被陰影困擾? 這樣的雪鷹形象堪稱特別,體現著生命的激情與力量,同時也體現了其復雜性和限度,有著極強的藝術張力和藝術可能性。而在詩歌《拆解》中,主體是非整體、碎片化的,這充分體現了現代情境下個體的深度與復雜性,極具“現代”特征:“也許有必要,把身體徹底拆解/讓手重新去學習鉆木取火/讓腿并攏學會站直/讓鼻子去山梁,耳朵去金店/嘴巴去沉默,眼睛呢,睜著吧/這世界還有幾次日出日落/幾場生離死別要去看看/臉最難安排,是留給自己撐面子/還是借給那些沒臉的,白天/不敢上街的人?還有骨頭/用來支撐日漸傾斜的城市吧/鄉(xiāng)村已經沒有幾畝地了/腸肝心肺,風干了來世下酒”,其中所寫既有對身體內部真相的觀照,又旁涉了諸多人生、社會的內容,令人深長思之。詩中繼續(xù)寫道:“最后還剩下一個/沒有表情的頭顱,這里面/經常裝著,不干不凈想法/弄臟一個社會/也拆散了自己的靈魂”,這里面包含的自我剖析、自我審視尤其值得重視,體現了寫作者的真誠與勇氣,有著很強的藝術張力和感染力。 王躍強的詩具有很強的抒情性,他對于情感的書寫筆致豐富、各具風情?!哆@個夜晚黑暗很美》寫得直接、熱烈:“她迎接我的眼睛/我迎接她的衣裳//她蒙住我的眼睛/我卸下她的衣裳//我們把眼睛和衣裳/分開存放//這個夜晚黑暗很美/我們不需要眼睛和衣裳”,《看花時刻》則較為蘊藉、深沉:“多數的花清醒/少數的花開得忘了自己的顏色/那日,蝴蝶多夢/我被她的露水打濕,一切陷在香氣柔柔的軟里/突然,一聲雀鳴/驚心的滑落,露珠變成星辰/繁密至極/廢園的石頭,讓所有的花瓣/堅硬起來”?,F代人的情感體驗已經很難如古典般的整一、純粹,而更多的是在破碎中尋求同一,在絕望中找尋希望,所以王躍強說:“我們不說玫瑰好嗎?兩根留血的尖刺/扎在心上,用手,能撥出嗎?”(《我們不說玫瑰好嗎》)這里面欲語還休,包含著錐心之痛。在詩歌《誰》中,他的一系列追問同樣包含了極為豐富的情感容量:“誰拿走了我們的天空/誰將朵朵白云,幾粒星斗/鎖進黑暗,誰讓/春風摘下的花朵/在山背哭泣,在淚水中/一瓣瓣丟失香氣,誰愿做/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把骨頭上的銹,借給/越跑越遠的肉身”,這其中異質性因素的存在使得頗具古典性的“抒情”具有了復雜性和現代性,也使得抒情這種“古老的方式”煥發(fā)出了另外的面貌與活力,這樣的詩歌也是更具當代性和及物性的。 詩歌《我原本就是一只烏鴉》寫的是一只在世俗中不受待見的烏鴉。這里面頗具“移情”的成分,其中的“烏鴉”一定程度上也是寫作主體的隱喻或自況。詩中寫道:“我很喜歡/自己的黑光芒。噢,多么地/像一砣不帶陰影的鐵/我包滿火焰/站立在孑然一身的冷太陽下,難以/被寒風吹熄”。這樣的一只外形平庸甚至丑陋,但是內心卻“包滿火焰”的烏鴉不但不可憎反而是可愛的,也能夠代表詩人對于生命的理解與追求。無獨有偶,在《我確信聲音是有光的》中,“我能聽懂天下所有發(fā)得出和發(fā)不出的聲響/卻無法挖出埋在你眼里火焰的光”,這種深埋的“火焰的光”也是令人動容的,是生命成為生命的至為重要的因素,同時也是詩意的源泉,是詩歌成為詩歌的至為重要的因素。在詩歌《信任》中,王躍強寫道: 我信任黑夜 就像信任不斷靠近冰山的雪蓮 星光不會死盡,我就是 其中的一朵 依然在陡峭的暗香里飛 依然將這個烏鴉聚集的地方 認作潔白的黎明 這種“信任”,實際上也正是信念、理想,是不懈的追求,也是永恒的期待。它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在場的,卻也是精神世界中時時在場、不曾缺席的,它賦予了生命以動力和意義。 通過詩歌,王躍強找回了“那些曾經失去的塵世和流年”,也同樣找到了他的“信任”,找到了“火焰的光”。有了詩,那些失去的時光,那些生活中的痛苦與挫折,那些一時的不公與晦暗,都得到了另外的一種補償、修正與超越,人生具有了另外的、更為豐富與完滿的可能,這正是詩歌永恒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擁有一顆詩意的、飛翔的心靈無疑是詩人最為重要的品質,王躍強同樣如他筆下的那只凌霜傲雪的“雪鷹”,他已然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天空和疆界,冀望他繼續(xù)搏擊長空、展翅翱翔。 王躍強,筆名阿強。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網》駐站詩人。已在《人民文學》《詩刊》《解放軍文藝》《星星》《詩選刊》《中國詩人》等刊物發(fā)表詩歌作品千余首。著有詩集《詞語的拂曉》《風在低語》。北京人,現居重慶。 詩賞讀|在讀與寫中與您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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